临城深秋的早晨冷得人瑟瑟发抖，满地金黄腐败的落叶堆积在道路上，萧瑟刺骨的风夹杂着空气中冰凉的露水，潮湿阴冷得很。

    贺清风洗脸的时候打了个寒颤，幸好带了件厚外套，要不然就临城这鬼天气，搬砖流汗消耗热量又被冷风吹迟早得感冒。他不是正式工，没有发放工地服，前几天的温度天气他还能熬一熬，今天明显又降温了。

    回工地宿舍一打开门，贺清风就与很早就起床去吃早餐回来的李工打了个照面，他眼尖地看到李工手上也拿着一个老年手机，心思一番流转后状似不经意地把洗漱用品放到挨着床的凳子上，问道：“李工，有上头的通知吗？我看你拿着手机。”

    李工听到这问话不禁失笑：“我和家里人报个平安，聊了会儿这边的情况，小贺我都没见你给家里人打电话啊，小伙子不想家吗？”他观察到贺清风的身子在微微颤抖，随手拿了自己背包里另一件工服递给贺清风，也不在意贺清风会不会回答自己的问题，“穿着，瞧你冷的那样。”

    贺清风看向灰蓝色的工服，没有立即拿衣服，他迟疑了几秒才接过，嘴上道谢：“谢谢李工。”

    李工大手一挥一把套上另一件工服，边穿边往外走，锋利的目光在转身下楼时落在了贺清风身上，这小孩儿的计俩太稚嫩了，目的性太明确以致于一眼就能看穿所思所想。

    贺清风慢悠悠地穿上大了自己两三个尺码的工服，心里思绪翻滚着，一个成年人在智能手机更新换代这么快的时代中会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坚持使用老年手机？李工看着也不像是穷人买不起智能机。从到这山庄来后冒出的所有疑问全都在贺清风脑海中盘旋，莫名往外送的石灰、李工上次意味不明的提醒和这次的转移话题。

    在宿舍躺在床上想了半天都没想出一点头绪，贺清风觉得还是不能急，于是踩着时间去食堂吃了早餐，准备开始新一天的搬砖。

    去了前两天一直干的地方，贺清风远远地望见李工在和上次批评他的管理说着什么话，连连点头，脸上还带着憨厚的笑容，这个笑容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再仔细凝神一看，恍然意识到这不就是平常这么和人交流的自己吗。

    看来李工还真有点什么。

    贺清风见他们说完了，立即挽起过长的袖子和衣摆便于搬砖，弯腰摆弄砖块装作自己在忙的样子。

    李工回来后就瞥了他一眼，也没说些什么，一声不吭地开始工作。

    忙碌了一上午，贺清风的体力消耗得也差不多了，他稍微蹲坐在转头上休息，视线小心地扫过其他工人，精准地找到了之前送石灰的出发地窥察着，那边是别墅的一个角落，石灰推车每次都会从那里被推出来，应该是必经之路。

    他过于专注，都没发现李工也坐在了他的旁边。

    “小贺，”李工低沉的声音在贺清风耳边乍响，贺清风心突地一紧，好不容易才忍住跳起来的冲动，他转头看向李工，作出一脸疑惑，李工假装没看见这表情，继续轻声道，“今天开始我要去送石灰了，你就待在这地方干，谁叫你去别的地方都找理由拒绝。”

    李工神情严肃，这说一不二的语气听在贺清风耳朵里自动转换成了魏铮的形象，他内心惊讶，几乎认定了自己的猜测，李工不只是普通工人那么简单。

    李工见贺清风没应，只抬手拍了拍小孩儿的肩膀就起身往食堂走了。

    果不其然，下午贺清风就瞧见李工和之前送石灰的人一样头戴帽子，脸被口罩遮得严严实实，按着固定的线路从别墅那个角落推着石灰稳稳地走出来了。

    李工目不斜视地从他身前走过，很快把石灰送出了别墅大门。

    贺清风用余光瞟着别墅的门口，抬手擦掉一脸的汗。

    与此同时的叶竹依然伏案做试卷，这节课是数学自习，叶竹班级没有因为数学老师回办公室而变得吵嚷，每个人说话都很小声。

    其实叶竹数学不差，但比起他更喜欢的语文，每次做数学死的脑细胞都比语文要多，再加上叶竹对阅读的喜爱，其作文每每都会被评为优秀高分范文供全年级传阅，对此宋琛还拿这个调侃过他好久。

    “叶竹叶竹！”前座扎着高马尾的文娱委员孙采妍转过身轻轻喊着叶竹，她见叶竹疑惑地从习题中抬起头看向自己后才继续道，“王老师说今年元旦晚会要开始筹划了，让我们班准备几个节目筛选两个出来上报给学校。她特意嘱咐我让你来组织两三个同学表演诗朗诵。”

    王雪萍老师是他们的班主任皆语文老师，把叶竹当亲生的教导，平时没少逮着他培养他的写作，对叶竹是又喜又爱，他的作文被传阅也有一份王老师的功劳。所以叶竹听到王老师让他表演诗朗诵也能理解，但理解归理解，前两年王老师都没插手过文娱活动，怎么这最后一年反而指定他来参加节目了。

    叶竹用笔头挠了挠头：“我们初三也得参加吗？”不小心挠到了淤青部分，痛得他呲嘴。

    孙采妍一脸这你就不懂了的表情，点头道：“初三的节目可报可不报，只要自愿上报的话就能参加。”

    他们的座位靠窗，孙采妍支头朝窗外快速扫视了一圈，悄声又说着：“我猜王老师想的是让她的爱徒叶竹你在这学校留下点什么，之前大大小小的晚会没见你参加，她遗憾呢！”

    叶竹哭笑不得：“哪有，我在高中部也能经常回初中部来看望王老师呀。”

    孙采妍“啧啧”两声，当下敲板决定：“那诗朗诵就拜托你了噢。”

    叶竹也没打算拒绝，他重新低头做试卷，刚刚绞尽脑汁思考数学最后一道题的解法，正计算到一半就被孙采妍打断了思路。不过脑子经过短暂的放松，现在又读一遍题目，另一个解法便窜进了他的脑海中。

    奋笔疾书的叶竹欣喜于难题的解开。

    新知识已经在升初三的第一个月学习完了，后面的时间几乎都是复习，等这次的月考过后，拿出一点时间来准备诗朗诵也并无不可。

    叶竹下午放学和宋琛出校吃饭的时候，把这事儿和他说了。

    “所以你有人选了吗？诗朗诵。”宋琛吃了一口面，眼带笑意地看向叶竹，问道，“能请外援吗？我可以陪你。”

    “诗朗诵的主题还没定，等定了之后再选人吧。外援的话，如果王老师同意，大概也行？”叶竹吹了吹热气腾腾的粉丝，吸溜一声吃进了嘴，被烫得模糊不清地回答着宋琛。

    宋琛见状拿起旁边已经冷了好久的白水递给对面的叶竹，叶竹一把抓过天降救星大口喝完了，嘴里的烫意才稍稍减弱。

    宋琛赞同地笑道：“那我去问问王老师，就说两个班级一起出节目好了。”

    叶竹以为宋琛在开玩笑，于是不甚在意地点点头。

    两人吃完晚饭往平常光顾的那家蛋糕店走去给小桔子买蛋糕，小姑娘别的不爱，就爱吃蛋糕，叶玫还提醒叶竹不要太惯着叶桔，少让她吃甜食，可是叶竹一看到叶桔撒娇就不由破功，然后买蛋糕回去趁着叶玫没留意，偷偷地把蛋糕往叶桔三楼的房间里送。虽然也被抓包过，但每次的抓包都会让叶竹更进一步地创造新送法，办法总比困难多嘛。

    路过老书店时，叶竹悄悄用余光瞧了眼里面，只看见陶老板和桃子姐有说有笑地聊着什么，完全没见着昨晚说在书店打工的那人的半个影儿。

    自己又被欺骗了。叶竹瞬间觉得气闷，脸色一时耷拉了下来，原本高昂的情绪也低落了不少，他假装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心里暗自和对方较劲，果然不能相信一个小偷说的话。

    宋琛心思细腻地发现身边的叶竹安静了下来，关心问道：“阿竹，你怎么了？”

    “啊……没什么，我想诗朗诵的主题想出神了。”听到宋琛突如其来的问话，叶竹略感惊讶地找了个借口，自己的情绪波动很大吗？连阿琛都看出来了。

    宋琛若有所思地瞥向神色些许茫然的叶竹，他安慰道：“有什么事一定要和我说，不要憋在心里。”

    叶竹奇怪地瞟了一眼宋琛，他还不知道发小对情绪感知这么敏锐。

    两人买好蛋糕后，踩着点进了学校。

    叶竹在宋琛班级后门和他告别，这时一个男生从班里窜出来，在宋琛旁边站定，也望着叶竹走远的背影，故作夸张道：“这三年天天和叶竹待一起待不腻啊？”

    宋琛收回目光摇头，转身绕开男生反驳道：“你这三年天天打篮球打不腻吗？”

    男生反应了一会儿，略带震惊看向已经在座位埋头复习的宋琛，霎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双手揉搓着手臂无语想着，他打篮球的频率都没宋琛和叶竹双人出现的频率高好吧。

    叶竹回班后软骨头似的趴在了课桌上，他的目光虚无缥缈地盯着某一点，大脑开始放空。这也算是独创的叶竹式放松法，可以扫除一切疲惫。

    他的思绪开始神游，神游到老书店时，叶竹想到了骗他的那人，目光倏尔找到了焦点，他下意识虚虚握拳砸向桌面，发出了不大不小“砰”的声音引来了同桌前桌疑问的眼神。

    叶竹看到周围同学都在瞅着他，顿然起身回神，他不好意思地干咳一声，然后故作自然地撑着额头，把自己大半张脸挡在了手掌后面，在同学们看不到的阴影里，叶竹整张脸红得赛火烧云，脸颊刹那升温。

    都是因为那个人。叶竹越想越气，实践出真知，他倒要去证实那人究竟有没有撒谎，如果自己真被骗了，那他不仅是个小偷还是个大骗子。

    于是叶竹在上完两节晚自习后收拾好书包，跟着一部分走读生出校，到时候回家复习也行。

    孙采妍也是走读生，她在校门口碰见叶竹的时候，发自内心地惊奇道：“叶竹你居然会提前走？平时你不是都乖乖上完三节晚自习然后和宋琛一起回家的吗？”

    叶竹面露一丝尴尬，干笑着找了个万金油理由：“今天有事，就先提前走了。”

    然后又反驳似的咕哝道：“而且我也不是一定要和阿琛一起回家。”

    “好吧好吧。”孙采妍朝他挥了挥手，忙着回家，“那我先走了，拜拜。”

    经孙采妍这么一提醒，叶竹这才想起要给宋琛发个消息。

    拿出手机打开聊天软件点宋琛头像，叶竹编辑了这么一段：阿琛，今天放学不要等我，我去老书店，就不跟你一起回家了。他知道宋琛一般不会在班上拿出手机看消息。

    正好阿琛在晚自习上完后看到聊天消息就不会等他了。叶竹把手机放回书包，气势汹汹地往老书店走去。

    来到了巷中，街上只有冷清的几个人，叶竹以往都没有见到过他还在上晚自习时的街道，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他仿佛身处不同的时空，遥望着现在的自己。

    书店旁小黑板上的荧光字体幽幽散发着暗光，拉开老书店的玻璃大门，叶竹先是环视了周围的环境，一如往常得安静，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陈桃发现了门口的异动，起身踮脚朝外摇晃着脑袋，想要看清是什么。接着叶竹微微抿着唇就出现在了她面前，乌黑蓬松的头发乖顺地耷拉在耳侧，额前几缕碎发在白炽灯光的照射下落在淤青上反着淡淡的光，弯眉下的双眼像是蒙着一层暗灰的布，看不清里面夹杂的情绪，但能很明显地感觉出此刻的叶竹心情微妙的不满。

    “阿竹，你不是应该在上晚自习吗？”陈桃惊讶。

    找借口找多了，叶竹心思活络地巧改了上个理由：“我来这儿找点资料。”

    陈桃听闻点头，坐下重新摸出手机，大家都是熟人了，她也没顾忌什么，又顺便说了一句：“小贺在里面阅览区忙着呢，你让他帮你找吧。”

    叶竹听到名字后，情绪瞬间波动起来，他睁大眼睛，迟疑地问陈桃：“贺……小贺他真在这儿啊？”

    陈桃有些莫名，开了个玩笑：“难不成你昨天看到的是假的小贺？”

    叶竹的双眸明亮起来，心情忽然愉悦。

    那人说了实话，是个好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