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书店下班后，回到工地宿舍躺着的贺清风半点都睡不着，只有窗外的月光照亮了他直直盯着天花板的双眼，除了周爷爷和李工的事情，现在又多了一个叶竹。

    “风梳千竹碧，叶卷万声清……”贺清风喃喃着这句他不知道的诗词，叶竹笑意满盈的面容在脑海中浮现。

    贺清风又突然想起叶竹坚定地说要教自己学习时的神情，不觉嗤笑，他怎么会对一个认识不到几天且一无所知还偷了他们家东西的小偷说出这么异想天开的话，果然不知人间险恶。

    不过可能也正是这种真诚才会让自己也认为他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吧，就像在新城分局，他质问并戳破自己面具的样子。

    “很好听，这个名字。”

    贺清风低声回应了刚刚叶竹像是自说自话的问题，他翻了个身，微微叹息。

    第二天下午，贺清风毫不奇怪地看见李工如昨天一样运送着石灰，看来这个星期的石灰都会是李工负责运送。晚上去老书店前，贺清风犹豫要不要把旧课本带上，万一叶竹今晚没来呢？最后他还是跟前两日一样把东西都拿上了。

    叶竹待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结束后才扣上了笔，把试卷合上了。他在座位上等了等，按理说早在下课铃声完后，宋琛就会在前门等着他出教室一起吃饭才对，但今天一点动静都没有，叶竹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他出教室来到了宋琛班级后门朝里面张望了一番。

    这时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个男生突然注意到了叶竹，起身走到叶竹跟前，笑问道：“同学你找宋琛吗？”

    叶竹对这男生知道自己认识宋琛的事情一片茫然，但还是点头。

    男生见叶竹一头雾水的样子，恍然大悟，宋琛这小子不仗义啊，自己去吃饭了不等他的发小，于是讲义气地胡乱编了个理由，替宋琛解释道：“宋琛他被老师喊去办公室了，本来让我替你转达的，结果你瞧我这烂记性，他说让你先去吃饭别等他。”

    叶竹心想原来是这样吗？他良好地接受了这个理由，谢过男生后就独自出校门觅食去了。

    心满意足地填饱了肚子，叶竹准备去老书店转一圈再回学校，平时和宋琛一起吃饭的话都不会到老书店去。他踩着莫名轻松愉悦的步伐拉开书店被清理得锃亮的玻璃门，轻巧地跨进了书店。

    在收银台旁边，陶老板架起了小巧的可折叠圆桌，正和陈桃坐在圆桌前吃着两荤一素的盒饭。叶竹每次看到这幅场景都会忍不住打心底感叹上班的辛苦。

    “那不是阿竹吗？”正对着门口坐的陈桃扯一张纸擦嘴时余光瞟到了叶竹，嘴里还嚼着饭呢，就招呼着叶竹，“吃饭没呢？没吃这里还有点饭菜。”她一时也没在意这是剩饭剩菜，就怕叶竹这孩子没吃饭。

    陶老板闻声也转头看向叶竹，朝他招招手。

    等叶竹乖巧地坐在了她们的旁边说吃过饭了，陶老板才问道：“你的朋友没在外面等你吗？”她其实一直都知道叶竹的朋友不怎么会进书店，虽然不知原因，但她细心观察到了每次只要他陪叶竹来书店都会在外面等待，一般那个时候叶竹也不会待久，只会进来问候几句就匆匆离开了。哪像现在，叶竹都坐下来一副促膝长谈的样子。

    叶竹不好意思地笑说：“我今晚没和他一起吃饭。”

    陶老板了然点头，叶竹又接着说：“陶老板，你借给我的新书我还没开始看，我准备周末再仔细阅读。”叶竹的心理说奇怪确实有点奇怪，当时急迫地想要拿到新书，可等真正新书到手后反而又不急了，像是没拿到书的不安感突然被抚平了似的。

    “没事，你慢慢看吧，书不用急着还。”陶老板善解人意道。

    在叶竹和陶老板聊天时，他的目光时不时飘向书架之间，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陶老板见状关心道：“阿竹你想看什么书就去拿好了。”

    叶竹心虚摆手摇头，俨然一副被戳穿了心思的样子。

    但是陈桃可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哈哈一笑，调侃似的给陶老板解释道：“阿竹这是在找小贺呢。”

    叶竹一听这话，猛地被口水呛到，连忙反驳：“不是，我没有。”

    “小贺？你已经见过小贺了？”陶老板好奇问被呛了正剧烈咳嗽并匀气的叶竹。

    叶竹好不容易缓下来，哑着声音回答：“我和他之前认识。”在公安局认识的。

    陶老板略感惊讶，她是没想到叶竹居然会认识一个辍学的孩子。不过也许是因为共同爱好认识的呢？陶老板更愿意相信这种原因。

    “他要晚上八点才来值班。”陶老板好心地解了叶竹的疑惑，虽然叶竹觉得自己并没有表现出对没看到贺清风的疑惑。

    陈桃在一旁偷笑。

    叶竹挠了挠脸颊，些许尴尬，他看了看时间，起身向陶老板和陈桃说道：“陶老板，桃子姐，我要回学校了。”

    陶老板淡笑点头，陈桃朝叶竹挥手，嘴里嘟哝着“我们也要开始工作了”便勤快地收拾起了桌子。

    正当叶竹踩点回学校时，已然坐在班级里复习的宋琛被他的后桌赵霖烦扰着，他正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着赵霖叨叨：“唉你没看见可惜了，我那个三分投篮真帅得惨绝人寰，全场都在为我欢呼……对了，今天你怎么没等叶竹吃饭啊，他来找你，我还替你找了个被老师叫去办公室的理由……他走的时候……怎，怎么了？”

    听到叶竹俩字的宋琛这才停下笔转身直勾勾盯着赵霖，赵霖被这眼神盯得汗毛直立，不自觉放轻了声音，夸张比划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以一种乖巧的姿势把手放在桌上不敢动弹，小声询问。

    “如果你连续几次投篮都投不进会怎么办？”宋琛垂下眼，斟酌了用词问赵霖。

    赵霖想都没想，坚定否决道：“永远都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我会在第一次没投进的时候就会复盘自己的任何一个动作和场地的每一个位置。”

    宋琛毫不意外地听到了这个答案，他哼笑道：“我现在就是这种状态。”说完，不等赵霖转过弯儿明白他话中的言外之意，就又回身学习去了。

    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无非就是先避开叶竹一段时间克制自己的情绪，就和小时候那件事发生后一样，然后反复提醒自己不要越界。他痛并快乐地一口饮尽了名为喜欢的甘露。

    经过深思熟虑，宋琛给叶竹发了个消息：阿竹，这周吃饭和回家我都没办法陪你了。少见的短短这么一句话，什么原因都没说。

    叶竹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在校门和孙采妍分别，独自往老书店走了。

    阿琛他们家里有事吗？叶竹看着那行字，对话框里的文字打了又删，迟迟没有发出去，最后想问的话语只全部化为了一个字“好”。

    老书店的暖气开得一如既往的足，叶竹一进门，就被热地扯了扯领子，他向陈桃打了招呼便径直往阅览区深处走去，直到看见贺清风跟昨天一样的姿势埋头拿笔在白色草稿纸上写划，眉眼间像是藏不住笑意地加快了步伐。

    贺清风早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原本乱糟糟的内心突然平静下来，他抬头就这么看着叶竹把大衣脱下抚平折放在了椅背上，又从书包里掏出课本和复习资料等一系列动作，等到叶竹安稳坐在他对面，又朝他投来不解的目光时，贺清风才猛然发觉自己是在期待着叶竹的到来。

    叶竹视线往下一瞥便看到了刚才贺清风涂划的草稿纸，他原以为上面写满了数学题的解法之类的，结果是满纸凌乱的各种线条和好几个问号和大叉。

    贺清风顺着叶竹视线往下这才注意到了这张极其能表现他内心的草稿纸，于是他不着痕迹地把草稿纸压在了试卷下面。

    “今天我向老师要了初一的几张期末试卷，你做做看。”叶竹从复习资料中抽出几张测验卷放到了贺清风面前，既然贺清风自学了两年，那么正好用试卷测测他学习进度的深浅。

    贺清风点头，拿起试卷先大概扫了眼数学题，都是一眼能看出答案的，于是不慌不忙地重新拿出一张草稿纸放在旁边握笔做了起来。

    不出二十分钟，一张干净的数学卷子就新鲜出炉了。叶竹惊讶地把试卷细细看了一遍，后面的大题只写有最终解，连解题过程都没有，那个写了能得一分的“解”字，贺清风倒是一一写在了每个大题的前面。

    贺清风观察着叶竹，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细微表情，他不禁有些得意，笑道：“这些题都挺简单的，我就没写解法。”他的解法没按着课本来，还有也确实是因为题过于简单，他懒得浪费笔墨。

    这几张试卷叶竹也提前做好给老师批改过了，所以当他把贺清风的答案全都对照正确答案过了一遍后，感叹道：“你全对了！”

    然后又面露严肃倾身朝贺清风道：“但是下次你必须写解题过程。”

    贺清风好笑地看着叶竹假大人似的神情，摇摇头：“我怕写了你看不懂。”

    叶竹“哼”了一声，反问：“我看不懂老师还能看不懂？”他把试卷重新夹回自己的复习资料里面，示意贺清风快做其他科目的试卷。

    专注于一件事物上的时间过得异常快，贺清风除去作文，做完语文试卷就花了一个小时。

    叶竹在对照正确答案时，发现语文果然是贺清风的薄弱科目，几乎每道阅读理解题的答案都词不达意或相差甚远，他每看一道贺清风的答案都忍不住想笑。

    “贺清风，你这道题为什么会这么理解？你是觉得这个主人公很愚蠢才写出的这个答案吗？”叶竹止不住笑地问贺清风，贺清风的答案总是能从另外的角度带他看待这则故事，故事也变得别有风味。

    贺清风一眨不眨地盯着叶竹带笑的双眼，嘴里却正经回答：“对啊，如果他在和对方交易时反抗了的话也不至于会落到这个地步。”

    叶竹抿紧嘴角，控制住笑意，又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才发现自己脸颊已经很烫了，他咳了咳，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但在这个故事里，主人公已经做出了最好的选择，这不是愚蠢，这是无能为力，而这份无能为力又是多种因素造成的，社会环境和家庭背景，还有他的人物性格等都促使着他做不出任何反抗的行为，不要把它仅仅归为愚蠢，也许是有一分愚蠢在的，但在你所谓的愚蠢背后这个人物有着他自己的行为逻辑，我们不能在自洽的逻辑中决然地苛责于他。”

    “咚咚咚——”

    贺清风听见自己的心脏倏然疯狂快速跳动的声音，震耳欲聋。

    他看见有人从悬崖边甩出了一根绳子，然后被自己毫不犹豫地抓住，他急迫地想要攀上悬崖，却被脚下拴着的沉重石块死死压着，让他使不上半分力气，他求生不得，求死又不甘心。

    贺清风怔怔地望着叶竹，好一会儿才哑声开口：“我不是苛责他，我只是……希望他能有个好的结局而已。”

    叶竹察觉到贺清风的异样，他不由放轻了声音，宽慰道：“没有什么结局一定是好或坏的，于他来说，这个结局是他尽自己最大努力达成的，他已然不在乎是好或坏了。”

    半晌，贺清风才闷闷地应了一声：“嗯。”大概是接受了叶竹的说辞。

    叶竹看着忽然真情流露的贺清风，忍不住想要拨开那阵迷雾再靠近迷雾中心一点，但最后还是放缓了脚步，慢慢独行于迷雾中。

    “好了，别想那么多，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英语试卷做完。”叶竹果然还是忍不住微微倾身大胆地用手揉了揉贺清风的头，把人头发揉得乱糟糟，看着贺清风凌乱的头发，叶竹又笑了起来。

    贺清风猝不及防地被动承受了叶竹突如其来的动作，他甚至来不及反应就瞧见了叶竹的笑容，心跳又不可遏制地加快，贺清风不自在地整理着被揉乱的头发，眼神开始飘忽不定。

    头发没有留下叶竹的余温，自然也寻不到贺清风对那片刻温暖隐晦的渴望。

    这一方刚吵闹过的天地忽而安静，两人又沉下心开始学习。

    直到贺清风做完了英语试卷，叶竹一看手机发现完全超过了平时他回家的时间，他点进聊天软件果然看到了叶玫给他发的“怎么还没回去”的消息。

    没有给他打电话大概也是以为自己和宋琛在一起。叶竹想到这儿就松了口气，幸好玫姐平时管他不是很严或者说很放心宋琛，要不然自己前一天忘记给她报备行程，第二天爸妈的问候就会接踵而来。

    “英语试卷明天改好了再给你吧，今天太晚了。”叶竹收拾书包对贺清风说道。

    贺清风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他犹豫了会儿还是开口道谢：“叶竹，谢谢你。”

    “啊？”叶竹怀疑自己听错了。

    贺清风看着叶竹这呆呆的模样又气又好笑，他没在纠结那句道谢，瞟了眼叶竹额头上的淤青，问道：“你这淤青怎么半天不见好，有没有在认真擦药？”

    叶竹摸了摸淤青，已经不疼了，他回忆着，然后哎呀一声：“被你一提醒，我前两天都忘记擦药了，明明还去了医院。”

    被叶竹的样子逗笑，贺清风的心情异常愉悦，他兀自柔声说道：“明天你来的时候带上药，我给你擦，免得你又忘了。”

    叶竹这回才是真的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有些窘迫，收拾复习资料的动作都变得微微拘谨了，等把大衣也套在身上后，叶竹才对上贺清风稍稍含笑的双眼，然后又迅速移开视线，小声应道：“那明天就拜托你了。”

    贺清风跟在叶竹身后一起来到了收银台，在叶竹向陈桃道别后，把他送到了书店门口，叶竹扣紧了大衣的衣领，缩着身子朝贺清风挥挥手便小跑着离去了。

    等彻底不见叶竹人影后，贺清风才转身准备回阅览区继续学习。

    结果他还没迈开步子，就听见不远处望着门口的陈桃啧啧两声，调侃道：“我还以为你要把阿竹送回家呢，结果就送到书店门口啊。”

    贺清风顿住思考了一会儿但还是不解其意，他求学若渴请教道：“陈姐为什么这么说？”

    他是真的不懂啊？陈桃吃惊，于是她挤挤眼睛，善解人意道：“就是看你俩关系突飞猛进了，一般在刚才的社交环境中，作为朋友都会有点礼仪上的表示，比如要说一句‘我送你回家吧’之类的。”

    贺清风当真把话听了进去，他向陈桃道了谢，边走边想着。

    关于普通的社交，他是有很多社交技巧的。但如果说作为朋友的社交，勉强以徐天齐为例的话，自己和徐天齐的社交方式也不适用于叶竹。叶竹这个人受不了一点的脏污和黑暗。

    叶竹为才认识几天不到的他做到如此地步，而他已经习惯在人前以面具示人，被同龄人这么真诚对待也难免会不知道该如何报之以李。

    那明天就先送他回家好了。

    于是，这一晚上贺清风都在想着关于叶竹在他这里的定位是什么。

    而回到家的叶竹洗漱完后悄悄上了三楼敲响了叶玫的房门，可怜兮兮地向正在敷面膜的叶玫解释了回来晚的原因，当然叶竹只说在老书店复习，模糊不清地带过了复习的对象，并保证之后一定记得提前报备。

    叶桔听到门外的说话声，跳下床趿拉着大了一码的拖鞋打开房门一把扑向叶竹，抱住了叶竹的腰，水灵灵的大眼睛仰望着叶玫，脆生生地维护着叶竹：“玫姐不要凶阿竹。”

    叶玫对这统一战线的两人无语，于是也就无奈摆摆手唠叨了几句注意安全、没有下次之类的毫无杀伤力的话，转身就进房间继续保养皮肤了，关门之前还不忘催促叶桔快去睡觉。

    叶桔放开叶竹的腰，机灵俏皮地朝他眨眨眼睛，叶竹自然也蹲下身用食指刮了一下叶桔的鼻头，轻声笑道：“谢谢小桔子的救命之恩，明天给你带樱桃蛋糕。”

    “好耶！”叶桔挥舞着双手高兴地转了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