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径通幽处,身着黑色素衣的女子悠悠转身,抬眼仔细打量着秦望舒。
“你的腰,今日终于直了。”
“师父。”秦望舒有些难受,双手握拳作揖。
好像昨日的兵荒马乱还在眼前,师父被围在王府,万箭穿心,她也是这样嘲弄的语气,她说世道不公,忠义皆荒唐。
“我奉劝你离家之前,再去祠堂看看去,看看没被大火烧过的祠堂,该有多幸免于难。”素詹嗤笑了一声,将身背对过去。
秦望舒低眉,缓了一缓才道:“师父,我已决定回金陵成亲,您在临安府多加保重。”她见师父顿了一下,紧接着又说:“另外,当年长霖军的事,我此次回去,一定会调查清楚。”
知了的声音从林深处传来,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最后只有“嚓”地一声,一把冰体雪白的剑立在秦望舒的裙边。
素詹认真地回头注视她,想从眼前的十五岁的秦望舒脸上瞧见什么,却什么也看不见。
“我都不知道你是真被吓得了,还是在想什么。”她语气越来越严肃:“但你还是把冰玉剑带着,这原就是你外祖父的东西,自然是归你。只是我此时赠你,只盼你此次回京,莫要辜负临安。”
外祖母和她的三个姐妹不知何时也出来了,为首的老太太磕着瓜子,明明年若古稀的年纪,却见她随手将一颗瓜子朝着开鞘的冰玉剑一扔,那瓜子瞬间落成两半,这才满意,喜笑颜开地朝着众人说道:“好了,宝剑不老,可都安心了。”
外祖母也笑了,将手里的剑鞘递给秦望舒,说道:“东西都收拾好了,明日一早便启程。但秘钥还不能给你,你可知缘故?”
秦望舒点头。
怀城乃乡野之地,城中立有一座临安府,乃将门世家,十五年前曾是一代开国名将临安侯沈冲的府邸,后被褫夺封号,收走田地。临安侯所统领的长霖军虽在当年一夜之间尽数散尽,却仍保有部分势力,四散在怀城和边关之间,而可以对这些人发号施令的唯一一件东西,便是长霖军的双面虎符,藏于临安府之间,称为秘钥,由外祖母掌管。
上一世,是临安府即将被抄没,外祖母为保祖宗家业,才拿了出来。
若不是那位赶尽杀绝,临安府和秦府也断不会落得满门抄斩......
可惜,那时一心离家的秦望舒对这些一无所知,烧了柴房就跑了,从来不知道什么秘钥。冰玉剑倒是被她趁乱偷走了去。
“长霖军之事不查清楚,我也没有资格得到秘钥。”秦望舒脸色苍白,看着冰玉剑旁掉落的树叶,有些恍惚。
她仿佛窥见岁月的脉络从树叶的根系里生根发芽,又从此另辟蹊径,长出另一片天。
......
草长莺飞,又是一年好春光。
蝉鸣声从密林中传来,日头正烈。一辆马车从城外林中走出,车上的两个家丁倒是不觉着热,悠哉悠哉地架着马车,很是惬意。
秦望舒轻轻掀开车帘,瞧着逐渐拉近的麦田,金黄一片,她不禁微微一嗅,好似风里都带着麦芽香。
重活一世,这感觉真好。
“不愧是皇城根下,连庄稼都要长得好些。”她轻笑,索性便换了更舒逸的坐姿,两手撑着两腿,眯着眼睛观赏着沿路风景。
“小姐!”芳草似乎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正微微含泪道:“你这坐姿,回了府肯定会让人笑话咱是乡下佬,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秦望舒爽朗一笑,捏捏芳草的脸蛋:“怕什么!我们本就是乡下佬啊!”
是了,按理说,如今的她正好在乡下七年了,比着金陵城里的高门大户瞧,怎么不算乡巴佬呢。
马车外赶路的胡三喊道:“那不是这个理儿,三小姐!大夫人可是特地吩咐过我们的,要盯着你有个娴静做派!”
另一位身材魁梧的家丁便是马福,年纪老些,也发话:“小姐,大夫人未曾说过。”
马福指了指胡三的脑袋,也叫他好生敬着小姐,这秦府可不比临安府,断不得像他这般放肆。
胡三嘟囔着,却也得听话。
他们这几个家仆确是被临安府惯狠了,常常忘了自己的身份,毕竟在临安府,日子过得潇洒又自在。
“姑娘,如今秦府那几房的人可都不是什么善茬。”马福提醒着马车里的秦望舒。
可能比谁都门儿清的秦望舒,见大家如此紧张,便依着他们笑:“好,不是还没到么!我一会儿便坐规矩了。”
她最后再伸出手去感受野间的风,柔风恂恂。
这一路,芳草是最为紧张的,毕竟是贴身丫鬟,出入内院多,而内院又是个极看重规矩的地儿,稍有不慎便会被挨板子的。
秦家是柳堂街极有盛名的大户人家,秦府的祖母又是淮阳侯的胞妹,金尊玉贵,院内管教极为森严。秦府一家三房,人丁兴旺,乐善好施,在这一片都有好名声。
如今,三军大胜,举国欢庆,这秦家大老爷也沾了光,从吏部的考功司司长摇身一跃为右侍郎。恰逢家里两位姑娘也到了说亲的年纪,这秦府如今可算热闹非凡。
只瞧着就在那门庭若市的秦府的隔街茶楼之上,两个年轻人杯盏交错,笑道:“听说这秦三小姐就是因为二小姐的婚事才回来的。”
说话的便是吏部尚书的嫡子罗恒,他端笑着,将茶水一饮而尽。
“大公子以为,该是如何。”罗恒面对着的那人穿着一身暗色虎纹绣袍,头戴的是精雕的龙簪,风打着鬓间的碎发,眼眸低沉。
罗恒盯着眼前的贵公子,甩出扇子,假意调笑。
“秦二小姐英姿飒爽,十四入军营,十五突袭敌方营斩少将首级,破格成为女将,虽是参将,却也是女中豪杰,这京城中谁不艳羡。”
罗恒喝了杯茶,又说道:“但明面上秦老爷这是宠爱嫡长女秦明舒,骄纵至极,我看却不见得,秦老爷放着她四处投军,迟迟不肯为她议亲,怕就是想等三小姐回来,好两相定夺。”
司徒辰廉轻笑:“罗兄竞对这闺帷中事,了解甚多。”
罗恒并没有直接回应,而是话锋一转,道:“我记得,秦明舒是你们长安军的人。怎么这次不随行去大燕?”
“明舒将军自请去了镇南军,跟着岭南王平复南疆。”司徒辰廉轻声说道。
罗恒挑眉一愣,他竟全然不知这个消息。
“听说罗兄想求娶秦家大小姐,怎么连这也不知。”司徒辰廉望去他苦涩的脸色。
罗恒知道她投了长安军,却也一直以为入得是闲职,虽是参将,但毕竟只是姑娘家,怎么能够上阵杀敌。可秦明舒竟自请去了南疆,要知道那南疆可是个阴冷毒瘴之地,她怎么会有那般勇气。
如今,镇安军已经从南疆大胜归来。若是秦明舒又立了什么军功,她还能收心议亲吗?
眼底的一丝不屑匆匆掩去,罗恒笑了一声。
“再是如何,也要嫁人的。”他懒洋洋地说道:“还好前些日子,我父亲便找人递信去了淮阳城,只等她祖母同意了。”
罗恒并没有察觉到对面饮茶之人微微稍停。
见司徒辰廉不再多说,罗恒便以为他说对了,轻哼一声便转了个话儿:“对了,你那几个哥儿什么时候回京呢!得封到多大官儿了啊,司徒将军可都已经是护国公啦,封无可封咯!”
“快了,半月。”司徒辰廉不想多说,他只是喝着茶,神情淡然。
并不想理会罗恒的言外之意。
夕阳西下,马车也进了城。
金陵皇城,夜市喧嚣,繁华似锦,灯红酒绿,看来她们回来的正是时候,赶上了金陵的花朝节。
秦望舒心情很是不错,繁华声在耳畔响起,她鼓起勇气,掀开布帘来,眼波流转。如今回来,真比当年热闹,遥想当年她姗姗来迟,那时只觉得金陵城实在萧索,了然无趣。
芳草忍不住拨开了车帘,啧啧称奇。
“姑娘,你说大娘子什么时候到啊!这花朝节可是要错过了!”
秦望舒微笑着摇摇头:“应是还有七八日,便能到了吧。不妨事,阿娘对这些玩意儿也惯提不起兴趣。”
马车入了城中,来到热闹的长街,车里渐渐听到小贩的吆喝声,巡逻的脚步声,碗筷的碰撞声,此起彼伏。
然而秦望舒却忽然听见有人正从不远处要盘查过来,吵吵嚷嚷,似乎在四处拦车。
御府司?
她掀开帘子,果然瞧见几个穿着黑衣鱼纹的御府司在例行盘查,依旧如像往日那般嚣张跋扈。
望舒摇摇头,转头而过。
“那姑娘,我们换条道不?”马福问道。
这御府司盘人是出了名的麻烦,她们又是新入城,实在是不想撞上这茬,要是误了回府的时辰,只怕府内他人又有闲言碎语。
“换吧。”秦望舒说道。
于是及时调转马车,入了一条远路,巷子也不算窄,旁又多有些家府邸阁,都点了家灯。
夜风微起,车帘被掀起了些许,一丝血腥味被秦望舒捕捉到,她下意识地握紧飞刀,迅速侧头一探,电光火石之间,只见一个身着夜行衣,蒙着脸的男子,竟瞬间出现在了自己的马车里。
而车外的马福和胡三也默了声,应是晕了过去,可马还未停下。车里的芳草也被这男子迅速点了穴,趴在了车凳上不省人事。
好快的身法。
秦望舒皱了皱眉,几下飞刀而过,都被男子躲开,但车内空间狭小,还是刺伤了他的肩膀。
黑衣男子一怒,反手要抓秦望舒,她横脚一踢,便挡了回去,男子见此状更是与她扭打起来,招招致命,具被秦望舒躲过。
瞬息之间,便是几个来回,望舒知道再打下去,她们怕是必死无疑,只能寻他的弱点。那血腥味骗不得人,便狠下心来,用手往男子腰间抓去,果然,一下便摸到了那撕裂的伤口,于是她用力深入挖去。
只听见一声闷哼,刹那之间,黑衣男子便挣脱侧身,单手捏住了芳草的脖颈,沉声说道:“别动,不然我杀了她。”
坏了,断不该在刚刚急急护着芳草,已被此人看出了破绽。
“我先停车!”秦望舒冷着眼,面对着此人,左手伸出去拉紧了缰绳,余光之间,确认了马福和胡三的安危。
只是击晕并未灭口,看来他只是借车,秦望舒思索之际,也不忘回身之时,趁机制住他的手,松开芳草的脖颈,而他一腾手,另一只手便拿出刀来,直接抵住她的喉咙。
“一命换一命?好会做买卖啊。”
听着声音倒有些年轻,甚至有些说不上来地熟悉。秦望舒急急思索,很快开口:“你不会杀我,你要借我马车,躲过御府司。”
她声音洪亮清冽,如山崖山泉。
窗外的家灯照进来,并不算太亮,在昏暗里,他一边打量着眼前的小女子,一遍低声说道:“从东路走,不然你们都得死。”
秦望舒只能看见此人的眼睛,却也看清了。
她已经知晓他是谁了。
他本完全不用拿捏芳草,便能把她撂下。
她知道如果不是此人身负重伤,她应该是无法和他僵持的。
不知是哪道巷子,渐渐传来了御府司的声音。
秦望舒决断之下,很快点头。
黑衣男子瞬间抓住了芳草,秦望舒也闪身出去点开了马福的穴,剩胡三一人还晕着。
“嘘!马福,往东路开!我有要事要做!”
马福惯是个不多问的,醒来之后虽是诸多疑问,但向来最听姑娘吩咐的话,果不多言,立马驾车换了方向。
“小姐你没事吧?我闻着你身上有股血腥味。”
“无事,我自有我的缘由,你且开去东路石桥下,旁的不管。”
“是!”
秦望舒从车外缩了回来,与那男子面面相觑。她也不闲着,趁着夜风不时吹起车帘,便借起了灯火,仔细打量起了他的身形和眉目。
少年的眼睛朝背光的她望了过来,眼底的一点探究一闪而过,而后又扭头而去。
碎发之下,睫毛细密绵长,遮掩着眼眸之中深邃的杀气,他眼角上钩,眉梢微冷。身形虽宽广修长,体态却非同一般。
回金陵见的第一故人,前世今生,竟都是他,好不凑巧。
“给。”望舒冷着脸,从怀里拿出了一条手帕。
黑衣少年瞬间将刀抵住她的喉咙,眼里布满了捉摸不定的杀意和不耐。
望舒白了他一眼,无奈地说道:“止血。你别想把血粘在我的马车上,惹我一身后患。”
黑衣少年漠然地盯了她一眼,冰凉的手指接过手帕,见着要进东堂街,趁着拐口便掀开了马车的窗户,只一转眼的功夫,便消失在夜色里。
马福也听见了什么,探进了帘子,关切道:“小姐,到底这是怎么了?诶,芳草!”
秦望舒摇摇头,叮嘱马福道:“别管了,不过是小事,等他俩醒来,也别和他们多说,免得担心。”
东堂石桥转眼到了,马车也停下修整片刻。
“刚刚可是有贼人入了车中?”马福向来敏锐,看着姑娘手上的血,便知了大概。
秦望舒笑着叹了声气,接过马福的帕巾擦着手上的血迹。
“哪是什么贼人,不过是金陵的旧人,许是知晓我回来了,特来见我,就当无事发生罢。”
“那姑娘,你这血?”马福擦了擦汗,听着是怪吓人的,实在是听不懂姑娘的调侃。
“没有,这些血都不是我的,是他本就有伤,无妨。”
“真是如此吗,姑娘,要不要禀报府里...”
“走。”秦望舒冷眼打断了他的话。
马福确实也才发现,三小姐确实不一样了,虽说从前也是个小霸王,但如今却有种说不清的威严感。
可小姐如今才十五岁。
“是。”马福敛了眉,想不到更多了,只当做外祖母和三位老奶奶的敦敦教诲发生了作用吧。
车又缓缓而开,回了正路后,便加快了马匹的速度,胡三很快醒了,他一向好吃贪睡,以为是自己睡过了,还装着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
望舒略收拾了车里的乱,把飞刀都收了回来,仔细检查了下芳草的脖颈。
“还好没受伤。”望舒小声说道,将芳草安置在自己身侧,让她好好安睡。
秦望舒叹了叹气,轻轻调开车帘,而窗外繁华如常。
而那繁华之外的悠然暗处,深巷的小屋内,有一双眼正冷然注视着窗外,身后为首的那位将手中的一条手帕呈过来,放在了桌上。
“回头儿,手帕无毒,那马车是怀城临安府的。”
黑衣男子已去了面罩,露出他本有的模样,只见他冷漠地捏起那块绣帕,摸索了几下。
“东西,拿到了吗?”他丟下了手帕。
“拿到了,已经送回了府。”
腰间的伤口已上了药,但那女子抓得太狠太准,现在还隐隐作痛,他皱着眉,眼神不悦。
可惜当时车外灯火灰暗,那女子又故意坐在背光处,没有把她的面容看得太清楚,只记得最初把刀横在她脖子上时,一丝刀光而过,瞥见的那漆黑眼瞳。
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