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子里一片漆黑，只有一个房间亮着灯，如同一片黑海之中的灯塔，诱使着人们向深渊不断坠落。
冥冥之中似乎像是有什么在指引，陈荀握着手枪，本能地循着光的方向追了过去。
即将踏入光亮内，她却敏锐地注意到了一丝异样。
脚步一顿，陈荀听见响动，毫不犹豫立刻地闪身避让，顺势躲入了身旁的黑暗之中。
半明半暗的光线下，她皱着眉，眸光锐利，屏住呼吸，手指已然蓄势待发地扣在了扳机上……
……
“梅主任——发生什么事了？”
明雪薇冷笑一声，开口道：
“这是你家，你说过这里很安全，不会有外人来。”
后半句话她咬着音，一字一顿，听起来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梅主任对此司空见惯，置之不理。
她朝着房间外张望着，目光瞥见角落里的阴影，忽然间停顿了一下，而后转过身，神色看起来依旧自如：
“没事。”
她看着明雪薇的眼睛，正色道：
“我不管你要做什么，都必须给我加快动作。”
她又一次看了看时间，压低声音：
“到梅梅回家的时间了。”
“你答应过我的，我们之间的交易，绝对不会把她牵扯进来。”
“我给了你想要的，你也要信守承诺，保证她的……绝对安全。”
明雪薇嗤笑一声，眸色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杀意：
“是吗？”
她漫不经心地踢了一脚地上那位已经被捆成粽子的“人质”，笑了笑：
“可我还没等到人，梅主任的承诺也只兑现了一半……”
明雪薇故意拖长了话音：
“这样做交易，貌似不好吧——”
梅主任见她这般，不由得有些着急：
“你！”
“我已经按照你说的，在杨念楚身上装了定位器。她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你为什么不能先——”
明雪薇冷冷地打断她，拿着一把特殊的手枪，指着梅主任的脑袋：
“我说过，杨念楚和陈荀，如果不能为我所用，那她们两个人，一个都不能留下。”
“还有我说的那位，她已经知道了我要做什么，必须杀人灭口，我才能放心。”
枪里装的不是子弹，而是被包裹着的，异能体血清。
“这世界上不会说话的，除了死人，还有异能体……”
明雪薇挑衅似的一扬眉，语气中满是威胁的意思：
“你想让梅云栖成为哪个？”
梅主任本能地颤抖了一下，她预想到的最坏情景不过如此。
可她不知道明雪薇的底线是什么。
为了达成目标，明雪薇不择手段，也没有底线。
比起异能量和时空崩塌，明雪薇一派的人，才是世界文明走向灭绝的关键变量。
可事已至此，梅主任早就被明雪薇绑到了她的贼船上，进退两难。
因此，她只能无奈地闭上了眼睛，暂且噤声，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默默祈祷。
……
陈荀在黑暗里敏锐地转过头，她又听见了一阵脚步声，不疾不徐地正在逐渐接近。
杨念楚……
陈荀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想：
你要是敢这个时候过来送死——
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理你的！
转而，她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她与杨念楚之间的爱恨情仇，早就已经算不清楚了。自从陈茹死后，昔日朦胧复杂的感情似乎也逐渐清晰起来，她心中好像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恨意，恨杨念楚为什么在最后的关头都不肯选择自己……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她每次还要自作多情地去关心对方的死活？
陈荀觉得自己特别好笑，在杨念楚面前，她好像从来什么都不是。
不过还好，来人不是杨念楚。
陈荀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气。
她借着缝隙偷偷张望，那个被捆成粽子的“人质”恰好转过头，蓄满泪水的眼睛，如同心有灵犀般，精准地对上了她的视线。
那是局长？！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陈荀拍了拍自己的脸，微张的嘴唇轻轻颤抖着，仿佛人生中所有的是非认知都在此刻被一记重拳给彻底击碎。
梅主任绑了局长，去和明雪薇谈条件？
落到明雪薇手里的人，通常下场都不会很体面。
局长会在她手里变成什么样，陈荀不用想都知道……
其实，对于局长，陈荀自己也一直很难说出一个明确的情感立场。
从姐姐角度看，陈茹几乎是由局长力排众议，亲自抚养长大的。局长于她来说，几乎就是整个世界。
当年，局里的所有人都把她们姐妹俩当成避之不及的“怪物”，甚至在会议上，还有人言之凿凿，将她们当成了虽是会引爆的“累赘”，想将她们就此丢入感染区，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
这一切的暗算最终未能如愿以偿，也是多亏了局长关键时刻留了个心眼，及时制止，她们姐妹俩才得以保全性命，苟活至今。
后来，局长不仅收留了姐妹俩，还花了难以估计的巨大代价去平息舆论，磨平了世界对她们的偏见与沟壑，给了她们一个还算幸福的童年。
再者，姐姐重伤的这些年，局长顶替了陈茹的位置，对陈荀的关心照顾也是实实在在的。
局长一手把陈荀从不经事的懵懂少女提拔成为如今的执行官，物质和精神上都有再造之恩，功不可没。
如果没有局长当年的抚育和提携，根本就不会有今天的陈家姐妹。
可是，背地里，姐姐的重伤，却也与局长其人的所作所为脱不开干系。
她明知任务危险却坚持不派增援，任由陈茹一人，负隅顽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或许是嫌手里的“工具”有了自己的想法，又或许真的是排兵布局上的无心之失……
总之，这一切的一切积少成多，滴水穿石，最终，酿成了陈茹今天的惨痛结局。
剥夺至亲的痛苦，她怎么能不恨呢？
可是与此同时，曾经的恩情也没有那么容易能在陈荀心里一笔勾销。
陈荀虽然行事冷酷，但也算是重情重义。
她心里虽然恨，但在查过档案以后，也隐约知道，那次的任务九死一生，无论谁去都是一样的败局。
唯有陈茹这个基因变异的“异类”，还有留在棋盘上和对方赌一把的价值。
因此不是局长放弃了陈茹，而是陈茹从被推上那个位置的时候，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档案上写下了她必死的结局，就连尸骨未寒的陈茹，生前的最后一篇日记里也从未埋怨过局长分毫。
她知道这是自己的宿命。
能偷偷地苟活二十余年的光阴，能够看着妹妹独当一面，对于她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自时空第一次崩塌以来，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什么秩序可言。
数不清的人们流离失所，痛失所爱。
她们要么被异化成为感染区里的行尸走肉，要么抛弃一切过往，成为安全区里一颗再渺小不过的沙砾……
可即便是待在所谓的“安全区”，她们也没有什么绝对的安全。
每日不能有丝毫松懈，在看似平淡的日常生活中，必须时刻保持着命悬一线的警惕，稍有不慎，就会成为异能体口中的残肢血肉，成为下一个向同类伸出魔爪的怪物……
如果能有一个扭转时空，让世界恢复如初的机会，陈茹就不会在乎自己的生命。
陈荀也是一样。
反正，对于她们来说——
陈家姐妹，本就是造物主手下一对相依为命的残次品，跌跌撞撞中没有彻底沦为怪物，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如果能再用这条携带着变异基因的烂命去改变世界的现状，哪怕只是微不起眼的一点，那也算是物尽其用了吧。
可眼下，局长要不要救，陈荀还是不可避免地犹豫了。
紧绷着的肌肉蓄势待发，陈荀咬了咬牙，心里莫名地冒出了一个阴暗的念头：
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那次任务，她欠陈茹一条命。
就该以命偿命……
陈荀犹豫的瞬间，方才脚步声的主人已经从身旁经过，直直地走入了房间里。
紧接着，响起了一道清冷淡漠的声音：
“好久不见。”
“是我来晚了。”
明雪薇皮笑肉不笑地挑起嘴角，很是挑衅地朝着来人抬了抬下巴：
“哟，这回是真的稀客了。”
“当初，你不肯弃暗投明，执意要带着那个没用的废人去寻医问药，结果一事无成，还险些丢了性命。”
“明明是天纵奇才，这些年却不得不像只过街老鼠一样躲躲藏藏，确实是委屈你了。”
她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冷嘲热讽道：
“童云——”
“你的那位已经残废了的老师，还健在吗？”
梅主任也很是意外。
童云与明雪薇师出同门，只是她们的老师在多年前的一次探查任务里遭叛徒暗算，手腿尽失，还伤了一只眼睛。
事发后，本已被提拔的童云主动提出要放弃晋升的机会，毅然决然地回到了老师身边，无微不至地贴身照护。
而那个空缺出来的位置，恰巧就是由如今的梅云栖顶上了。
但因为实验数据大部分还保留在童云手里，即便是她没有正式的岗位，也在一众研究员中存在感颇高，不容忽视。
梅云栖还能在那个位子上做多久，表面上由梅主任定，但她心里清楚，这一切的损坏，对童云来说，只不过是需要一句简单的话而已。
梅主任上前一步，身体被训练出的本能让她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谄媚的笑意：
“小云啊……”
“你怎么找我来啦？”
童云看了梅主任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权当没看见这个人。
她垂眸瞥了一眼地上被五花大绑的局长，淡淡道：
“收手吧，师姐。”
“老师说，她已经不认你这个学生了。”
“你还要和那些人胡闹到什么时候？”
“还要害死多少人才肯承认，你们选的那条所谓光明正确的路，其实只是条万劫不复的死胡同？”
明雪薇脸上的笑意冷了下来，思忖了一会儿，一字一顿道：
“是吗？”
童云不再解释，拔出腰间的手枪，淡然道：
“所以，不好意思。”
“我今天就是来砸场子捣乱的。”
她抬眸看向明雪薇：
“我们不允许你再这样做下去。”
事发突然，梅主任根本来不及反应。
明雪薇嗤笑一声，往地上丢了一个装置：
“如今，这可不是你说了算。”
“那就试试感染区的新玩意儿，能让你作为第一个试用者，也不算浪费。”
不过眨眼的瞬间，陈荀的眼前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她刚想摸出手电筒，自己的右手就被什么触碰了一下。
陈荀几乎是立刻出手还击，对方却巧妙地躲开，还顺势握住了她的手腕。
“梅主任刚刚，似乎是说谎了。”
“这里不是还有一个不速之客吗？”
明雪薇脸上还带着笑，在手电筒的光下却有几分渗人：
“异能量结界模拟器，看起来效果不错。”
“至少，能在杨念楚来之前，给我们一点面对面交谈的机会。”
她努了努嘴，看向陈荀手里的枪：
“我修改过模拟器的物理参数，普通武器无法在模拟出来的结界里攻击。”
“好不容易能有个很好的谈话时机，我劝你还是不要浪费。”
陈荀歪了歪头，冷笑一声：
“我和叛徒没什么可说的。”
明雪薇伸手拦住了她：
“上次的事情，老大没有怪罪你，反而很欣赏你的能力，如果弃暗投明，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
陈荀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
“我目前还没有像当叛徒那样不要脸的打算。”
明雪薇脸上的笑凝固了一下，她其实很不想和陈荀沟通，但是没办法，她也是听命于人，只能接着说道：
“这个管理局，表面井然有序，内里却是一片污浊。你应该亲身体会过很多次了，如果不是对受虐上瘾，应该有很明智的选择。”
“至少，对你来说，离开杨念楚，可以算作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明雪薇冷笑一声：
“承认吧，那个旧世界回不去了。做再多努力都不过是无用功，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就甘心如此吗？”
陈荀眉梢动了动，眸色冷冷，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
“这是我的私事。”
“与你无关。”
刹那间，明雪薇捕捉到了陈荀情绪上微妙的波动，便就此一路继续深究下去：
“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可算是好心提醒你——”
“杨念楚这个人呐，虚伪至极，是个彻头彻尾的精致利己主义者。”
“她也就是表面上看起来温柔坦荡，骗过了不少人，实则自私自利，薄情寡义，唯利是图，嘴上说的正义凛然，背地里还不知有多少下作的手段……”
陈荀不知怎的，忽然有些听不下去了。
她上前一步，将明雪薇抵在墙上，不轻不重地扼住她的咽喉，冷冷道：
“闭嘴。”
明雪薇“哦”了一声，根本无视陈荀的威胁，继续说道：
“你只知道杨念楚是局长器重的心腹，有没有想过陈茹的死，不仅仅与局长有关，背后出谋划策的主谋，实则另有其人呢？”
她手指在半空中一勾，调出电子屏幕，上面是一段视频。
她勾唇一笑，轻飘飘地按下了播放键：
“档案上可不会告诉你这些。”
……
“这是陈茹的病历？”
摄像头面前，局长随手翻了翻手里的文件，皱起了眉：
“怎么和报告上写的不一样？”
紧接着，镜头外传来杨念楚的声音：
“主治医师的权限太大，就会造成瞒报错报的结果，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此事，我会通知处理。”
“这次来找您，主要还是为了另一件事。”
局长咳了咳，说道：
“你说吧。”
杨念楚缓缓走入画面，接着道：
“因为陈茹的病情不容乐观，如今在她们两个身上的投入，已经远远超过了回报。”
“最近陈荀的执行效率还可以，但这个小姑娘和她姐姐一样，不惜命又下手狠绝。”
局长“嗯”了一声：
“基因里的嗜血暴戾，哪有那么容易改掉？”
“当初留下她们，就是为了能在新旧势力之间，多一个斡旋的筹码。”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们这不是做到了吗？”
杨念楚垂眸，结果局长手中的文件，接着说道：
“虽然我们极力要求恢复秩序，可童云那边的意思，似乎与我们相悖。”
“她们不愿意配合，无形之中会增加不少阻力。”
“还有感染区的异类也蠢蠢欲动多时，如果不早做准备，恐怕管理局也难逃一劫……”
局长轻笑一声：
“说了这么多，你的意思是？”
杨念楚的声音让陈荀浑身一颤：
“如今在医院里费心吊着陈茹一口气，也不过是白白浪费资源。与其如此，倒不如借机将错就错，她的身体，能用来做一点基因研究，她的死亡，也可以成为我们征讨感染区的筹码。”
“两相权衡之下，陈荀也会更加死心塌地为我们所用。”
“您所担忧的那些……自然也不会发生了。”
杨念楚顿了顿，接着道：
“另外，我也申请了基因改造项目，预计再过两年就能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复。”
局长爽朗一笑：
“如果基因改造计划成功，我们会拥有一批有力的打手。”
“到时候，别说是统治安全区，感染区的那些怪物也休想再耀武扬威。”
“不过——”
局长话锋一转，又道：
“陈荀对姐姐的感情很深，她那边可不好应付……”
杨念楚回答道：
“在之前的几次任务里，她都很信任我。”
“这一点信任，还是可以利用的。”
杨念楚低下头，画面由于视角限制，根本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辨认出一个囫囵的人影：
“哪怕最终事情败露，只要她装作不知道，不追究，我都不会为难她。”
局长笑了笑：
“我听说过一些传闻，关于你们两个的……”
“一往情深……你也狠得下心？”
杨念楚低声道：
“我没得选。”
……
画面戛然而止。
陈荀的手紧紧攥着，超负荷的信息量如同潮流一般将她吞没。
她很想欺骗自己这是假的，是明雪薇有意为之的挑拨离间，可她看着那段视频的来源，就知道那断然造不了假。
原来，杨念楚也一直和她们一样。
打心里没有把她当做活生生的人来对待。
明雪薇打量着陈荀的表情，俯身凑近了些，轻笑一声，一把拽住陈荀的衣领，如毒蛇般的目光，满怀恶意地探向陈荀：
“你恨她吗？”
“一定很恨吧，恨她从始至终都在骗你，把你当做自己在争权夺利的权利游戏中博弈的棋子……”
陈荀说不出话来。
明雪薇继续刺激，誓要击溃陈荀最后的心理防线：
“报复她，让她付出更痛的代价……”
“难道不比单纯的逃避更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