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柳嬷嬷下车扶起跪在车前的孩子,“孩子,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回不去了,我家在咸阳荷花村,老天不下雨,地里长不出粮食,我一路和父母走来身上银子早花光了,夫人您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已经好久没吃东西了。”孩子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头发稀疏,脸颊无肉,一双眼睛空洞,看不出属于这个年龄孩童的天真。
柳嬷嬷扬声,“我们也是在京中混不下去,准备回老家,请恕我们爱莫能助。”话虽是这么说,她悄悄往孩子手里塞了块银子,“快走,快走。”
“是,是。”孩子回到父母身边,不一会儿,他们一家人就悄悄消失。
其他人听说没钱,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走着,步履蹒跚。
“小姐,是咸阳,听那幼童,咸阳遭遇大旱,他们被迫离乡赶来京城。”
“小姐,没听今年有地区大旱啊,我再去让弟兄们打听打听。”
“不必了,当地知府有意隐瞒,你们如何能查到。”
“那知府脑袋保不住了,灾民都流窜到京城,皇上必要追究到底。”柳嬷嬷叹息一声。
“他们进不去的。”柳清涵眼中闪过挣扎。
“为什么?”柳嬷嬷不解。
“当今世道能成为一方知府,背后必有人撑腰,如今他敢让灾民流窜到京城就说明他背后的主子有能力解决这些灾民,甚至要利用他们。”
柳嬷嬷倒吸口气,“莫不是要……”说着比了个砍头的动作。
柳清涵微微颔首,一时间车内鸦雀无声。
“那我们就眼睁睁看他们送死?”长岁愤愤不平,“我去告诉他们。”
“他们不会信的。”柳清涵拔高声音,似乎也在对自己说,“当他们离开咸阳时,这盘局已经布下了。”
灾民不会听信一面之词离开京城,同样,那些人也不会允许他们离开,甚至他们走进京城也在他们谋算之中。
这盘棋已成定局,黑子全胜,枷吃全白子。
“那么多百姓,还有幼童,他们都不顾了吗?”
“一将功成万骨枯,不是他们的命,他们当然不会在意。”柳清涵绝望闭上双眼。
柳嬷嬷双手合十,“造孽哟。”
一行人氛围沉重。
“店家,来五间上房。”
六个护卫两人一间,柳嬷嬷李嬷嬷一间,柳清涵一间。
“好嘞,这是钥匙您拿好。”
这一夜有人美人在怀,乐不思蜀;有人命丧黄泉,死不瞑目;有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一大早,柳清涵就看见长岁抱着剑坐在门槛上。
“小姐,我昨夜睡不着,去散心,碰巧遇到白天那些人,都死了,几个官兵在收拾残局,那里面还有好几具幼童。”长岁听到柳清涵的脚步声,紧了紧抱剑的手,“您说我要是去早一点,是不是可以救下几个孩子?”
柳清涵沉默不语,再开口时,语气酸涩哽咽,“你去了,只会再添一条命,你救不了他们,我亦然。”
“小姐,老奴问他们借了厨房,给您煮了面,您快吃。”李嬷嬷不知何时出现。
“好,长岁也去吃吧,一起吃热闹。”
饭桌上,众人默契没有提及昨天的事。
长岁打起精神,“你们猜,我打听到了什么?”
“好小子,还卖弄起来了。”一旁的侍卫笑着锤打长岁。
“哎哟喂,好痛啊,王大哥赔钱,没有一两不行。”
“有一拳你要不要?”
几人打打闹闹,打散众人悲伤的情绪。
“柳府挂上了白绸,说是院子走水,七小姐不幸丧生火海……哎哟,您打我作甚。”
“闭嘴,吃都堵不上你的嘴。”李嬷嬷恶狠狠瞪一眼长岁。
长岁委屈,“我这不是为小姐高兴嘛,终于摆脱那吸血的一家。”
柳清涵轻松一笑,“对,大家应该为我高兴,”她举起茶盏,“祝我重获新生!”一口饮下茶水。
众人相视一笑,也举起面前的茶盏,“恭喜小姐!”
“小姐我们接下来去哪?”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柳清涵望向远方,“咱们去江南!”
……
“小姐下雨了,咱们先去前面的寺庙躲躲吧。”
柳清涵看着眼前的荒庙,陷入沉默,真巧啊,又回到这里了,也不知他们还在不在。
“小姐,里面没人。”
柳清涵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庆幸,失望的是她没能与朋友好好道别,庆幸的是她与她终于逃离这人心叵测的地方,即将迎接崭新的明天。
“咱们先在此处歇歇脚,等雨停了再上路。”
“是。”
柳清涵看看一路情绪低沉的长岁,对方注意到柳清涵的视线,连忙扮作没心没肺的模样。
“我记得这附近一座很灵的白马寺,”柳清涵走到长岁身边,“在那里可以为亡者供长明灯,你去柳嬷嬷那儿支五百两银子,为那些难民供几盏长明灯吧。”
“小姐!”长岁骤然红了眼。
“去吧,”柳清涵抿唇轻笑,“我这个人素来自私,也没什么高远的志向,我只希望我在意的人和在意我的人能平平安安,至于旁人,我管不了,亦不能管。替他们点长明灯也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
柳清涵仰望天空,天色阴沉,乌云蔽日,天地间好像都失去了颜色,她说出的话冷漠无情,可偏偏通红的眼眶,哽咽的声音,无不显示主人的痛苦。
“是。”就在长岁抱拳欲离开时,柳清涵再次叫住他。
柳清涵犹豫半晌,“你再单独帮我点三盏灯。”
……
白马寺,禅房内躺着位浑身缠满绷带的人。
“施主既然已醒,何必假寐。”和尚默念一声佛号。
榻上的人似乎想要挣扎起身,无奈伤势太重,不但没能起身,反倒挣裂了伤口。
“你知道我是谁吗,就敢收留我。”
“贫僧不知,只是外出有缘恰好遇到您。”
“那你最好把我丢出去,省得给你们招来灾祸。”
“阿弥陀佛,”和尚面色不改,“佛祖既然让贫僧遇到您,就证明您与佛祖有缘,佛祖会庇护您的。”
“不需要。”秦烈现在谁都不相信,生怕对方是狗皇帝派来的人,不过转念一想,现在自己身受重伤,或许在世人眼中自己已是死人,没什么值得惦记的,但日后自己谋反失败,透露出白马寺的和尚救了自己,这一寺僧人必受牵连,“你随便找个山洞,将我丢进去,由我自生自灭吧。”
“施主何不放下仇恨,入我白马寺?”和尚笑得慈眉善目。
秦烈眼皮一跳,这些昏迷的日子常有一道声音劝自己遁入空门,原先他还以为是梦,如今才知,是这老和尚在他耳边念叨。“我将军府上下一百零五口人含冤而死,我怎能放下?”
“您若是一意孤行只会失去更多人。”
“是他逼我的,我只恨没能早点看清他的真面目,害得我父亲兄长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害得我母亲嫂嫂抑郁而终,害得我小侄子未能睁眼……这血海深仇你让我如何能忘?”
和尚沉默良久,久到秦烈都怀疑他已经离开,“执念如深渊,无边无际,一旦陷入,万劫不复……施主您可想好了?”
“哪怕前方是地狱我也要闯上一闯。”
和尚欲言又止,良久叹息一声,留下一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施主莫要失了自我。”
秦烈望望破旧房顶,他的未来注定要深陷泥潭,不过没关系,她们的明天终会迎来光明。
秦烈躺了整整十日堪堪能走路,他慢慢行至河岸边,从身上摸出从老和尚处顺来的火折子,四下搜寻,找到一根婴儿小臂粗的柴火,又寻了处僻静无人处,面无表情点燃柴火,火光跳跃在他眼中,那团伙越靠越近,直到眼前完全被火光取代,他闭上双眸,咬紧牙关,任由火撕咬皮肤。
“你在干什么?”老和尚在禅房没能找到秦烈,心下不安,出来寻找,顺着河流看到秦烈将火往自己脸上、身上按,心都快被吓停了,“快住手!”一把夺过柴火扔进河里。
秦烈踉跄几步,将烫伤的部分泡进水里,再抬起时,原本的皮肤布满凹凸不平的伤痕,一张俊俏的脸变得狰狞恐怖。
“你瞧,若是我母亲在,她会认出我吗?。”话落,秦烈倒地,再次陷入昏迷。
老和尚手都抖了,也不知道是被气得,还是被吓得。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