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烈走后一个多月,黄州来了位神医。
他带着母亲四处行医,不仅不收诊金,偶尔还会赠送药材。
行至黄州时,因着天气炎热,更将自制的清凉避暑药丸不收分文地送人,走到哪里都深受欢迎。来看病的人络绎不绝,领药丸的人更是天不亮便排起长龙。
周嫂五更便赶了过去,回来时天已黑透,人还是喜滋滋地,因为来回排了两次队,领回来两颗药丸。
一颗留给石头,另一颗拿来给了令仪。
令仪不肯收,周嫂佯怒:“且不说你时常从州府带回来的宣纸毛笔,只说你那田租,和白给我们种有什么两样?!你对我的好我都明白,这药丸只是花费我些时间,你要是不肯收,我以后是再没脸见你了!”
令仪只得收下,夜里坐在灯下,认真看那红色药丸。
碧草铺好床,提醒她:“公主,这种不知来历的药,还是不要吃的好。”
令仪道:“外面把那位张神医传的神乎其神,周嫂给我药更是被人未曾想到,我这条命没那么金贵,难不成还有人绕这么大圈子来害我?”
碧草无可反驳,只能看着她将药丸放入口中。
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清凉之意直窜咽喉,唇齿间尽是留香。
令仪怔了怔,随即笑道:“真甜。”
这小小一颗药丸,似乎真能避暑,令仪睡了个好觉。
翌日一早,更要与周嫂同去张神医处。
碧草阻拦:“公主若身体不适,自有名医过来诊治,何必纡尊降贵去寻那乡野大夫?”
令仪半笑不笑:“你们王爷只是让你伺候我,何时我要去哪里还得去请示你不成?”
碧草忙道:“小人不敢!”
令仪冷淡道:“既然不敢,还不快去准备,与我同去?”
走上与州府不一样的方向,令仪察觉到那一父三子跟了上来,其余还有一些人,她分不清,却也觉得无比可疑,隐隐围成圆圈,将她护在其中。
她假做不知,一路与周嫂说笑,行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到了神医处。
她们今日来的不早,前面已有百十人排队。
可她们刚到,便遇到有人在前面排队,刚好家中有急事要走,愿把位置让给她们。
周嫂惊诧:“还有这等好事?”
令仪抿嘴一笑:“嫂子是有福之人,我也跟着沾光。”
两人来到了队伍前头。
简陋的土坯房中,坐着一位身材矮小,面容蜡黄,眼皮耷拉的男子,正在给别人号脉。
换来的位置很靠前,很快便轮到她们。
令仪坐在桌前,掌心向上,神医看了眼她白腻纤细的手腕,视线转到她脸前帷帽白纱上,“姑娘要看什么病症?”
令仪泠泠道:“妇人病。”
一听这三个字,本欲围过来的暗卫都不由往后撤了撤。
这种事关房内隐私之事,王爷岂愿被人知晓,他们不敢不避嫌。
碧草云英未嫁,想起每次王爷来时,房内暧昧的动静,亦不由脸上发热。
王爷显然不是多怜香惜玉之人,公主看这病倒不稀奇。
于是在公主以自己有话与神医细说,让她去外面等着时,并未起疑心。
待到房中只剩二人。
令仪再忍不住,掀起面纱哽咽道:“十五姐姐!”
“张大生”紧紧握住她的手,“十七妹妹!”
“初时听到这药的名字,还以为是巧合,吃了才确认是你。姐姐,你.......怎么扮成这样?这几年你是怎么过的?流翠姑姑她可还好?你们是否一起?”令仪有许许多多的问题。
十五公主道:“流翠姑姑一直与我在一起,至于其间种种,说来话长。现在我只有一句话问你,——你愿不愿意同我们一起走?”
令仪毫不犹豫:“愿意!无论去哪,我都同你们一起!”
紧接着她又踌躇道:“只是我只怕一时走不了,更会连累你们。”
“傻妹妹!”十五公主叹道:“对我来说,这世上只剩你一个血脉亲人,何来连累之说?”
。
令仪拎着几包药回家,碧草找大夫看了一遍药材与药方,并无丝毫不妥,是妇人滋阴养气美容养颜之方,这才动手给令仪煎服。
令仪苦夏,之后懒得再出来,只是让碧草摘了许多桃子酿果酒。
却也因着苦夏,只口头指挥,自己并不动手。
秦烈过来时,第一罐桃子酒刚刚酿好。
京城花了四个多月方才拿下,皇宫被攻破之际,大臣逼死了七皇子与郭相以投诚。
秦烈将七皇子头颅砍下带到冀州慧娘坟前祭奠,之后又马不停蹄赶来黄州,已数日不得好眠。
这样奔波劳累,她竟还嫌弃,夸张地以手遮鼻,“王爷还是先去洗个澡,再来陪我一起饮酒。”
甫经大战,他眼前似乎还有血色,心中杀意正浓,若是旁人,这会儿早已身首异处。
偏偏她说话时眼波盈盈,嘴角带笑,他升不起半分杀意,只有欲念升腾。
沐浴时,他还在想,她在高兴什么?
是因为自己过来?或者是因为他说过的话?
——带她回京城,带她见焕儿。
他没忘,更不会骗她,所有这些事儿,他都会做到,只要她听话。
果酒清甜,可秦烈喝惯了烈酒,只觉没有味道。
莫说是果酒,便是杜康,这会儿喝起来也尝不出滋味来,盖因醉翁之意不在酒也。
偏她一杯接一杯地倒,秦烈好笑:“公主这是打算灌醉我?”
令仪笑吟吟道:“难不成我灌不倒王爷?”
倒不是灌不醉,只是需要换个方式,秦烈伸手欲将她拥入怀中,欲将果酒以口渡到她口中。
不想只一动作,整个人竟栽倒在地,他立时明白过来,怒目看向令仪,只见她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目光如月色冰凉,接着眼前便一片黑沉,昏了过去。
通常秦烈来了这里,便闭门不出,鲜少有吩咐。
因此秦小山在外面,除了接收密探传来的消息外,再无他事,十分闲适。
这次王爷刚进去不久,碧草便来唤他,秦小山心中升起异样,待到令仪让他进去房间,他掀帘而入,看到里面情形,立时神色大变。
秦烈半坐在地上,上身靠在床榻边,已人事不知。
令仪半蹲在他身侧,手中握着他的手腕,对秦小山盈盈一笑:“秦副将见多识广,不知可曾听说过半月红?”
秦小山闻言一惊,再看秦烈手腕上,红线蜿蜒已有半寸。
所谓半月红,乃前朝宫廷秘药,因着曾经卷入夺嫡之争被世人熟知。
中毒的人并不疼痛,初时只会昏睡不醒,身体难以动弹,手腕上出现一条红线。
待到一十五日,那红线生长到手肘,便会七窍流血立时身亡。
因着此药药效诡谲,且无色无味,前朝皇宫死在它身上的人数以百计,后来被禁用。
配方与解药配方被尽数毁去,不想今日竟被公主下给王爷。
秦小山艰涩开口:“公主,王爷待你不薄.......”
不薄?如何不薄?令仪只觉荒谬,却懒得与他争辩,只道:“他是焕儿的父亲,我无意取他性命。我只要一匹快马,待我平安离开,十四日后,自然有人将解药送来。”
秦小山锁眉:“倘若公主言而无信,王爷岂不是白白送命?”
令仪道:“我行此举,已是破釜沉舟,未给自己留半分活路。你当然可以不相信我,最多不过玉石俱焚,杀了我,你们王爷再无活命机会。不若赌这一把,你们王爷的命可比我的金贵许多!”
在秦小山眼中,永嘉公主便如养在金笼中的画眉,只等主人想起过来逗弄一二。
虽有时啄主人一两口,只是增添些情趣罢了。
如今她目光如雪,极为坚定,又使出这种前朝禁药,身后定然有高人相助。
秦小山沉吟片刻,狠下决心道:“我放你走!只望公主明白,若王爷因你而死,小少爷纵使是王爷骨肉,也必定无法活命。”
令仪一早便知道他会应下,“为我备一匹快马,五日的干粮,一刻钟内送过来!”
秦小山只得照办,转身出去吩咐他人。
待马匹送来,秦小山忍不住再次规劝道:“公主是聪明人,明知退后一步风平浪静,往前一步万丈深渊,为何执意如此?”
令仪恻然道:“何须往前一步,我早已在万丈深渊之中!”
她转身欲走,裙摆被人扯住,低头一看,竟是秦烈。
明明应该沉睡,此刻竟睁着眼睛,攥着她裙摆布料,恶狠狠盯着她:“为何.......为何要走?”
他每说一字,便有血液自嘴角溢出,显然是咬舌获得片刻清醒。
令仪只觉好笑:“我为何不走?”
秦烈道:“只要你现在留下,我还能原谅你.......还可以让焕儿养在你身边,叫你娘亲。”
他满嘴血红,神情狠戾,如同恶鬼,厉声威胁道:“你若敢走,他日......我必亲手斩你于刀下!”
她讥诮地看着他,“我又不是天生下贱,欢喜做你见不得人的外室,任你招之则来挥之则去地肆意践踏!连见自己的孩子都得靠你的恩赐,难不成还要我感激涕零?!”
她毫不犹豫割开被他拉住的裙摆,转身离开。
秦烈目眦欲裂,偏偏身体不能动弹,嘶哑地问她:“你、你连焕儿也不要了吗?”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眸中泪光一闪而过,平静道:“王爷日理万机前程远大,当不至于迁怒于自己的孩子。”
令仪说完,转头边走,跨出房门,纵身上马。
她曾经与秦烈学过骑马,后来与谢三娘一起出逃,虽不十分熟练,已经够用。
房内,秦烈再度咬的舌头鲜血直流,喉咙间嗬嗬有声,“给我追!把她给我带回来!”
再不阻止,只怕他舌根也要咬断,秦小山无奈,一掌击在他脑后,让他彻底昏睡过去。
公主离开,秦小山不敢明着追踪,却暗中调派人手一路跟着。
原以为她会一路向南,不想她竟向北进了黄州州府,之后弃马进入一条小巷。
暗探等了片刻未见人出来,才进去查看,已不见人影。
他们忙一寸寸探查,这才发现,这里有一处空院,院中枯井乃一条暗道,通到一家妓院。
原来这处曾经是一处暗娼所,专供那些达官贵人寻欢作乐。
明明已经荒废许久,如今却被公主用来脱身。
密道里有公主换下的衣物,如今过了两个时辰,早已改头换面,不知逃去了哪里。
秦小山当机立断,拿出王爷的令牌,命令黄州全城戒严,虽不明着全城搜捕,却对每一个出黄州的人员马车再三检查。
他想的没错,公主出逃定然要往南走,才能离开秦家势力范围,
这点时间,不够出城,她一定还在州府之中。
日落时分,州府门前等着出城的百姓排着长队,士兵甚至拉扯他们的脸看看是否易容,马车被掀开来一寸寸查探,就连粪车也不例外。
直到一辆挂着秦家家徽的马车,来到城门处。
门帘自里面掀开,露出张大生那张蜡黄木然的脸,“你们快些搜,我赶着去相州。”
守门的官员陪笑道:“且不说您坐的是靖王爷的马车,上次我爹风寒多亏您诊治才能活命,断没有搜查您的道理!”
张大生放下车帘,坐了回去。
马车哒哒哒驶出城门,很快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