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外人看来,秦烈终日昏睡,实则他只是动弹不得,连眼睛也睁不开。
可他大部分时间一直醒着,醒着听着周边一切动静。
听到秦小山不敢自专,请了秦煦过来,秦煦在他床前大发雷霆;听到祖母赶过来,坐在他床边唉声叹气;听到暗卫回复的种种消息,一直找不到她的踪迹。
他直挺挺躺在那,听着他们说话讨论,什么都说不出,什么都做不了。
大多数时间怒火焚身如万箭攒心,偶尔又诡异地平静无澜似万念俱灰。
十五日的药力,他在第十二日醒来,呕出一大口鲜血,怒喝:“让秦洪滚过来见我!”
秦洪一早便过来了,不仅过来,还带了一堆京城的御医,只是这些御医面对“半月红”尽皆束手无策,他生怕秦烈出什么事,每日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可除了威胁那些御医,毫无办法。
听到秦烈醒来,这会儿已经到了门口,冲进来:“三哥!你醒了!——找我何事?”
秦烈阴鸷地看着他:“你那个神医朋友现下何处?!”
一说起这个,秦洪便觉得自己没用,“一听说你中毒,我立刻派人去找他,可是他四处行医,不知道又跑去了哪个穷乡僻壤,我派了那么多人手,竟一直没找到!——你放心,有人说他的马车最后出现在并州,想必很快就能找到,指不定明个就能回来!有他在,不管什么毒都不在话下!”
“蠢货!”秦烈毒气攻心,又呕出一口鲜血,“难道你还看不出,就是他帮着公主逃跑?”
秦洪怔了怔,其实这话秦小山也隐约提过,毕竟公主之前接触的人中,只有张大生是生面孔,秦烈中的又是奇毒。
是他,他坚定相信张大生不会行此事,毕竟他只是一个大夫,毫无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也要帮公主的理由。
秦洪仍想解释:“他、他虽然倾慕公主,也不过是男子爱美之心,他那性子木讷老实,没我看顾着早不知道被人欺负了多少,怎么可能犯下这样的事?”
还有一点他愿相信的理由是,张大生明知道秦烈是自己最亲近的三哥,便是看在他面子上,又岂会对秦烈下手,那.......置他于何地?!
秦烈这些天,早将他们的话听得明明白白,在脑中过了千百遍。
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秦洪,“男子爱美之心?木讷老实?什么张大生,他分明是失踪的十五公主,母亲曾为医女,自己熟读医书!她刻意接近你便是为了带自己妹妹离开!偏你给了她马车,给了她特权,好让她一路畅通无阻去到并州,你当真该死!”
当日指婚旨意一下,他便查过这位十五公主的底细,可是这样一个公主,很快便被他抛诸脑后,还是近日听到御医提起,才想起来,可惜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方才耽误这么长时间。
秦洪如遭雷击,愣在当地。
他想否认,张大生何曾刻意接近过他,明明都是他非要缠着张兄弟!
可是他否认不了,每次出现纵然衣衫都是补丁,面容蜡黄眼皮耷拉,却总是清清爽爽的张大生。身上永远有清新的皂角气息,笑起来贝齿整齐,左边有一处小小梨涡,只是常常木着脸,他千方百计逗他笑才偶尔看得见。
骨架那么小,他随手往他肩膀上一搭,就像是要把他压垮。他不喜欢如此,会绷着脸躲避,自己不得不戒掉这个习惯。
出门会带着母亲,夜里只和母亲一起睡,否则睡不着,想来是为了躲避与自己共处一室。
对任何事都不关心,偏偏只“垂涎”永嘉公主美色,对她的事格外上心。
秦洪双拳慢慢握紧,心中满是被人欺骗的愤怒难过,却又升起一股奇妙的窃喜。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面,自己与“张大生”抱怨,祖母日日催促他的婚事,现在有家也不愿回。
那时“张大生”被他叨唠的没有办法,说他已经是王爷,位高权重等打下京城,自然有无数贵女可供挑选,何必急于一时。
那时他怎么回答的?
“贵女有何用?她们与我讲琴棋书画,我没兴趣,我与她们说金戈铁马,只会吓着她们。”
“无论端庄娴雅,还是娇俏伶俐,女子进了后院往往变得庸俗市侩,——就如我那继母一般,催夫君上进,眼红亲戚妯娌,提防其他女人,算计自家男人。”
“没意思,想想就没意思!”
“说起来还是咱们这样的好,张兄,你要是个女子就好了,我娶你为妻,等到天下安定了,我便不用再做王爷。到时候你行医,我护着,就这么过一辈子!”
他初时只是玩笑,却越说越认真。
男人无不爱美,他自己也不能免俗,三哥娶了十七公主,他见到公主美貌时,在心中想过,日后一定也找个这般好看的娘子。
可那会儿他却又觉得,如果张大生是女子的话,纵使再丑一些他也能接受。
当时她怎么回答的?又是何种表情?
秦洪想了很久,才想起来,她没有娇羞没有惊讶,只是木着一张脸,平平地回了一句:“王爷真会说笑。”
他竟真的是女人,还是十五公主,那个在早朝上撕开衣襟,给别人看她身上七皇子私章,以告发皇兄对他行下不伦之事的十五公主!
他站在那,心脏一阵阵紧缩,眼前忽然一片模糊,他伸手擦了一把,才发现不知何时竟落下泪来。
秦烈没空理会他,已唤了秦小山进来,打算自己即刻奔赴并州。
秦小山劝道:“属下心中存疑,早已派人去并州调查张大生行迹,王爷身中奇毒,与公主约定的时间未到。若王爷前去并州,到时解药送到此处,只怕路途遥远,来往不及!”
秦烈执意前往,连一直在黄州州府的太后过来亦拦不住,最后无法,不得不又将他打晕方才消停。
秦洪将秦烈放到床上,红着眼睛对太后道:“祖母,三哥这里你看着,我去并州,将人追回来。”
太后却冷冷道:“你三哥已然魔怔,你此去,带回来的只能是她的尸身。”
秦洪顿了顿,瞥过闭目的秦烈,最后抱拳应道:“孙儿领命!”
秦洪出发之际,令仪三人已经不在并州境内。
比起昔日从京城回冀州,这一路上所经州郡俱已在冀州统治之下,不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起码尽皆安定,无山匪邪教拦阻,又有秦家四架马车,脚程极快。
只到并州时,才弃了秦家马车,一刻未停又换了辆两架马车,一路上有人接应,日夜赶路,此时已来到陈州。
下了马车,“张大生”对赶车的老汉拱手道:“多谢你们相助,之后或许会连累你们,我心中实在难安。”
老汉憨厚笑道:“当初我们在衡州中毒,多亏了神医相助,一家人才幸免于难。若无神医,如今早已化为白骨,难得神医有难,我们略尽绵力帮助一二,怕什么连累?”
待他走后,令仪叹道:“姐姐,你这一路上当真做了许多事,救了许多人。”
同样是公主,十五公主经历比她何止惨痛万分,却从未自怨自艾,而是隐姓埋名,一路行医救人。相形而下,令仪又是羡慕,又是惭愧。
十五公主握住她的手,“不过际遇不同罢了,乱世之中,心怀善念,努力活着,便已足够。如果你有机会,一定也会如我一般。”
令仪不知道,也不认为自己会有这种机会。
就像她在宫中时,从未想过自己会经历之后种种,更不知道自己在那些境遇下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流翠姑姑牵起她另一只手,“走吧,只要过了陈州,秦家人再难拦住我们!”
陈州是这一路上,唯一未受战火的州郡,十五公主在这里无人可帮,需得她们自己走出去。
待过了陈州,儋州虽然与京城一起被秦烈收复,秦家还未全盘掌握,仍旧乱作一团,她们正好趁机离开。
这一路风餐露宿,终于到了陈州边境,三人正待放松,只听马蹄哒哒。
令仪心中生出无边恐惧与绝望,回头却发现来者并非秦烈。
——秦洪骑在马上,双目通红看着十五公主,面罩寒霜。
令仪往前一步挡住秦洪视线,“我与你回去,你莫要为难她们!”
秦洪瞥她一眼,嘲讽道:“回去?你以为你还能回去?”
令仪听出他言下之意,丝毫不觉害怕,“要杀要剐都是我一人之过,你放她们走!”
“我三哥身上毒药已解,你还有什么资格与我讨价还价?!”秦洪怒喝一声,对十五公主道:“让她来与我说!”
十五公主将还要说话的令仪挡至身后,木着脸拱手道:“秦兄。”
见她还是寻常模样,秦洪想冷嘲热讽几句,又笑不出来,盯着她问:“你当真是.......”他顿了顿,没将她身份说破,只问:“.......女儿身?”
“是。”
“你一直在利用我?”
“初时避之唯恐不及,后来不过顺势而为。”
“好!好一个避之唯恐不及,好一个不过顺势而为!”秦洪气的胸膛急剧起伏,片刻方道:“我要杀她,你当如何?”
他说话时,剑尖直指令仪。
十五公主淡道:“无力阻止,不过同生共死罢了。”
秦洪瞪着她,她毫不躲避地淡然回看过去。
这就是张大生,木然的,直接的,毫不掩饰的,不懂拐弯抹角的张大生。
纵然他一路行医,可他眼中尽是淡漠。
对自己,对他人,尽皆淡漠。
秦洪想起了自己一开始想与他结交的原因。
——他纵横沙场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当真对生死如此淡漠的人。
可他偏偏是一个大夫,一个妙手回春,自己穿的破破烂烂还不收诊金的神医。
这种矛盾,令他觉得新奇有趣,总忍不住凑过去,任他利用,任他骗!
没有人比秦洪更清楚,她不是虚张声势,也不会虚张声势。
默然许久,天地间只有秋风掠过,带着枯黄树叶飘落。
他忽然道:“你们走,以后不要再回来,否则,我也保不住你。”
十五公主终于变色,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他不看她,只道:“在我改变主意之前,快走!”
十五公主朝他鞠了一躬,带着令仪与流翠姑姑快步离开。
待到她们身影快要不见,秦洪才回首看了一眼,或是秋风吹得太久,眼底竟一片酸涩。
有人小声问道:“王爷,就这么放她们走,端王爷那里.......”
秦洪乜他:“怎么?端王爷是王爷?我这靖王爷后面那两个字被狗吃了?”
“小的不敢!”说着不敢,眼神依旧闪烁,一看便知心中还有计较。
“陈昭名!”秦洪点将。
“末将在!”
“把她们好好地护送到津州,一根头发也不许少!”
“末将领命!”
最初发现陈昭名跟着的时候,令仪她们还以为秦洪改变了主意。
知道这人是来护送她们时,令仪不由看了十五公主一眼,不知是不是因为易容,十五公主仍是那般神色,让人看不出她是否有情绪波动。
就这样,陈昭名一路护送她们过了儋州,到达津州港口处。
上船时,陈昭名塞给令仪一个包袱,低声道:“前路艰险,末将只能送到这里,公主务必小心!”
大战刚过,这一路上贼匪横行,流民遍地。若无他相护,断不会如此平顺,也不会这么快来到港口。令仪福身:“多谢将军。”
陈昭名握拳,深深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令仪三人上船,七日后,船在肃州停靠时,三人提前下船,来到昔年十分向往的江南,大翰最为繁华富庶之地。
只是此时入目,只有断壁残垣,尸体遍布,人们坐在路边表情麻木,有些人仍搂着自己死去的孩子,任凭旁边人如何劝,始终不肯放手。
同时下船的人大都是去北方经商,回来后见到家园如此,忙拉着人询问。
这才知道,是之前称帝的蜀州州牧座下大将耿庆,来此大肆劫掠了一番,方才离开不久。
本来为了躲避秦烈的追捕,才提前下船,不想肃州竟这般情形。
三人停下来商讨,流翠姑姑建议重新回去坐船,令仪却想一路走到涿州去。
流翠姑姑道:“这里已不是他们秦家所控州郡,他岂敢渡河过来追捕?”
令仪道:“秦烈此人,睚眦必报,定不会轻易饶我。且他心志坚定,手段狠辣,我们还是小心为上。”
十五公主最后做出决定:“我们一路走过去!”
这一路上实在艰辛,耿庆四处烧杀抢掠,百姓苦不堪言。
若说肃州只是为了抢夺粮食钱财才杀人,越近蜀州,那些村庄往往只剩老弱妇孺,成年男子皆被强行征召入伍。便是剩下的这些人,还要缴纳巨额的田税,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满面愁容。
十五公主换了装扮,扮作一个老者,一路上虽不行医,却给人扎针推拿,治些小病。
那些受她恩惠的百姓,尽量招待她们,却也拿不出什么东西来,能有白米细面已是最高礼遇。
“老天爷不长眼,可让我们怎么活啊!”
耳边听到的最多是这样的慨叹,令仪初时不言语,后来忍不住对他们道,“去北边吧,只要渡了河,便是宪朝,儋州津州等京城周围现下还有些动乱,再往北各州郡尽皆安定无饥荒。或许等你们过去,连津州儋州也安定了下来,总比在这里等死强。”
她真心实意,可是那些人并不相信她,即便有人信她,可他们的家人还在蜀州军队中,这里是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故乡,如何肯轻易舍弃。
令仪越说越灰心,最后缄默不言。
路过江州时,在一户农家,十五公主试图救治一名患了风寒的稚童。
若是往常,江南富庶之地,药材铺子遍地,必定救得回来。
可战乱之下,哪有开门的药铺?
令仪眼睁睁看着,与焕儿差不多大的孩子,因为缺少药材,一声声唤着娘亲,在疼痛中死去。
他娘亲麻木地将他埋葬后,夜里不声不吭没了踪影。
不少村民出来寻找,只在河边找到她的鞋子。
她的丈夫被征召走已数月,有逃回来的村民说他早已死在战场上。
女儿的死带走了她最后的希望,而她今年也不过才十七岁。
她的婆婆哭到肝肠寸断,这个家里从此只剩下她一个人。
村民们一边念叨着“造孽”,一边把哭的站不起来的婆婆搀扶回去。
惨淡月光下,惟余黑沉如墨的河水无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