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宋平寇,耿庆不敢再借酒发疯,宋平寇唤御医过来为他诊治,这才低头看向永嘉公主。
只见公主脸色苍白,浑身瑟瑟发抖,惶然靠在他臂弯之中。
宋平寇不由缓和了语气,“末将有事来迟,长公主受惊了。”
令仪掀起睫毛看他,又很快垂下眼睑,只一瞬间,泪水便润湿了睫羽,声音低微:“我......身体不适,想先回公主府。”
她这般害怕,却仍做坚强之相,愈发让人心怜。
宋平寇道:“末将送公主出去。”
待到外面,令仪情绪平复了许多,柔声对宋平寇道:“今日多谢将军解围,之前山中偶遇,也是多亏将军,我才得以顺利来到这里。令仪改日定备下大礼,亲自上门酬谢将军。”
宋平寇道:“公主何须多礼,适才是耿庆无状,改日我定让他亲自上公主府向公主请罪。”
一提起耿庆,令仪脸上便露出惶恐之色,“令仪不敢,只愿耿将军不要记恨我便罢。”
宋平寇傲气十足地冷哼一声,“他敢!”
两人一路说着,到了宫门口,宋平寇还想送令仪回去,门外一辆马车疾驰而来,一人满脸急切之色下车来。
却是谢玉。
他与宋平寇见礼后,目光落在令仪身上,“你姐姐听到你在宫中受惊,着我过来接你。”
令仪低首,同宋平寇告别,上了谢玉的马车。
马车启动,皇城门外,一开始走的颇慢,令仪偷偷掀起车帘,见到宋平寇立在那里目送她的身影,许久未动。
此时,她脸上已无一丝惊惧之色。
谢玉坐在对面看着她,上次见她,还是他在船上那日,他看着她朝他疾驰而来,又被秦烈一箭射落。
而距离上次两人距得如此之近,已有四年。
他忽地开口叹道:“适才我去牢中,见了柳云飞。之前蜀州投降,唯有他仍负隅顽抗,前些日子才被擒获。我去见他,是想知道,为何当初他会倒戈相向?当日我预想了种种可能的变故,却唯独没料到沈老将军的爱徒,对七皇子党羽心怀不满,刚直坚毅的柳云飞会背刺太子。若无他当日背刺,断不会有今日情形。”
令仪勾唇:“可问出缘由了?”
谢宇默了默,方道:“先帝指婚时,他已有发妻。”
“既有发妻,为何指婚?”
“他那发妻出身乡野,粗鄙不堪,与他仕途毫无帮助.......我们原以为他会欣然接受。”
谢玉眼前浮现牢中柳云飞仇恨的双眼,“我发妻云儿,为了一口饭来到我家,做为童养媳将我一手养大。她大我六岁,本就面容平庸,我发迹时,她已过三十,脸上早已皱纹遍布,大字也不识一个。甚至于她之前伤了身子,不能为我生儿育女,你们便觉得我是为了名声道义才不得不忍受她。所以你们下旨,让我停妻另娶,甚至容许我贬妻为妾,自以为我会感激涕零!连我我父母族人得了旨意,尽皆大喜过望,直接将云儿送回娘家。她娘家更是贪生怕死趋炎附势之徒,竟直接逼死了她,以此来讨好我,免得阻碍了我的青云路。”
柳云飞笑声凄厉:“可是你们都错了!你可知,当日闻听她的死讯,我恨不得与她同去!只是因着要为她报仇,才苟活于世上!我要活着,我要亲眼看着你们为了所谓的大翰费尽心机,逼得她自尽,最后却得不偿失悔不当初!”
“谢玉!你与你祖父自以为算尽天下人心,却为何独独忘了有情方为人心?”
“人若无情,与草木有何区别?!”
“一子算错,全盘皆输!谢玉,我现在心中无比畅快,你呢?你可有悔?!”
柳云飞说完,触柱而亡。
谢玉在他尸身旁,站了许久,直到下人过来通传说永嘉公主在宫中被耿庆纠缠,这才急急赶过来。
他一直告诉自己,落子无悔,不看回头路。
可如今看她出落得越发动人,那是骨子里透出的柔媚娇妍。
他精心养育的芍药,却从不曾为他绽放,如今面对他时,她甚至不再看他一眼。
这些日子,明知道她在那里,他却不曾去拜访,连她参加的宴会,自己也会刻意躲避。
为的就是怕见过之后,夜里痛苦会将自己吞噬。
不想今日竟有此事。想到若不是宋平寇在,她如今不知遭遇何等情形,谢玉心中岂能无悔?
他悔的,又何止今日?
“令仪。”他轻唤她的名字,缓缓道:“耿庆眼睛已瞎,势必不会善罢甘休。他是朝中大将,而你.......不过只是名义上的长公主,便是他辱了你,也不过只得训斥几句,最多罚些俸禄闭门思过。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迟早还是会复用。你......需得为自己找个出路。”
令仪侧首,饶有兴趣地问他:“敢问谢丞相,本宫还有何路可走?”
谢玉默了默,低首道:“若你到我府中.......我毕竟是丞相,老将军对我颇为器重,耿庆不是傻子,只要我得势一日,他必不敢动你分毫。”
他说完许久不听令仪反应,不得不看向她,只见她一脸嘲讽,眸中倒映着他卑劣的脸。
今晚种种涌上心头,他失态地拉住她的手,“令仪,你知道的,那时你不过十五岁,我一直在等你长大。因着君子之仪,不曾与你诉说情意。若是当初我们已私定终身,我便是什么都不顾,也会求祖父将你指婚与我。”
令仪讥诮地问:“然后呢?再与宋小姐一起做你的平妻?”
谢玉不由放开手,面色惨白,缓了缓方道:“若我娶的人是你,定然不会.......”
“不,谢玉哥哥,你会。”令仪语气平静又笃定,“你只是会多纠结几日,多挣扎几次,心中多痛苦一些,可痛苦纠结挣扎过后,这些事你还是会做,和娶了谁无关。”
她叹息:“江山美人,江山美人,自古以来江山都在前面,美人不过是英雄得了江山的点缀罢了。你也无需自责,我从未怪你。你若仍然感到愧疚,不如对十六姐姐好一些,我亲缘稀薄,连自己的孩子也要舍弃,如今只剩下皇上和十六姐姐两个亲人,你定然不希望我为他们伤心对不对?”
她软言求他,仿佛还在昔年东宫之中,她也是这样,说话时自然带着一股撒娇的意味。
可她今日所求,却是要他对另一个女人好些,谢玉心中已不只是难过,只觉钝痛一阵阵袭来,避不开,躲不过,却又没有刺痛到给人反抗的勇气。
他挡不住自己的卑劣,继续哄她:“你来我府中,你们姐妹便可以日日相处。”
令仪摇头:“不行啊,谢玉哥哥。我可以求任何人庇护,唯独不能去你府中。”
谢玉追问:“为何?”
令仪脸上露出天真残忍的神色,“旁人也便罢了,可是我是真真切切心悦过你,如何能做你的侍妾?看你待她人好,只是想想,我都忍不住怨恨起你来。”
谢玉虽早知道令仪对自己的情意,这次却是第一次听她言明,却是为了拒绝自己,一时心如刀绞,闭了闭眼,稍缓方道:“既如此,我这便安排,将你送回北边。”
“为何?”
谢玉道:“之前,秦烈曾坐船过来涿州寻你。”得到消息时,他大为震惊,秦烈何等身份,竟会冒险深入敌营,需知当时若他一声令下,秦烈未必能全身而退。只是一旦秦烈身死,再无能与宋家相争之人,宋家一家独大之时,便是承泰帝的死期。为了制衡,谢玉才引而不发。“他如此身份,肯冒险过来寻你.......你回去虽暂时受些磋磨,却比独自在公主府更为安全。耿庆如此,其余之人也不是善辈,除了回到他身边,还能如何自保?”
令仪轻叹:“你送我回去,无非是因为男子可以娶平妻,可以三妻四妾,可以左拥右抱,女子却只能从一而终。既然我不能去你府上,便只有回到秦烈身边,能保住性命的同时,亦能保住我的‘清白’。”
她摇头唏嘘,“谢玉哥哥,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你竟还如此顽固不化。”
谢玉听出她话中嘲讽旨意,“莫非,你还有别的办法?”
令仪微微一笑:“十九年来,我事事受人摆布,今日,我要为自己做一回主。”
“这一次,我选宋平寇。”
。
承泰三年二月初二,承泰帝赐婚骠骑将军宋平寇与永嘉长公主刘令仪。
一时间,众皆哗然,这位永嘉长公主昔日曾嫁冀州秦烈,今日的宪朝端王为妻,如今竟要二嫁,嫁的还是宋老将军独子,如今宋家军的实际掌权人。
不少人议论纷纷,莫不是小皇帝为了自保,病急乱投医,才会下这样的旨意?
谣言很快被击溃,因为宋平寇不仅痛痛快快接了圣旨,且十日后便成亲,仪式盛大而隆重,显然是蓄谋已久。
众人这才明白,这道旨意哪是小皇帝逼迫?分明是宋平寇的手笔。
新婚之夜,龙凤双烛齐燃,入目一片通红,多看几眼便能刺痛人的双眸。
高大的男人推门而入,令仪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五年前那个秋日。
宋平寇对她的失神微微不悦,“公主在想什么?”
令仪低头,眼睫轻眨,并不回答,只羞怯而甜蜜地道:“君需怜我.......”
早在山中初见,宋平寇便被她美色所惑,可那也不过一时起意,转身便忘。
偏他回来后,与她几次偶遇,见她被人欺辱,愈发生出怜惜之意。
如今将人娶进门来,她已说了要怜她,他还等什么?
当下轻笑一声,拥着人倒向床榻。
许久后,床榻上的动静终于平息,宋平寇喘着气,搂着令仪喟叹:“公主果真金枝玉叶,非庸脂俗粉所能比!”
何止国色生香?更是媚骨天成,宋平寇简直爱不释手。
令仪柔顺靠在他怀中,眼底浮现冷意。
这便是男人,手握权柄高高在上的男人。
费尽心机娶了她,又肆意将她与其他女人比较。
她却连气也不能生。
她也并不生气,反而更加温柔小意,宋平寇对她愈发难舍难分。
此举自然让令仪成为众矢之的,且宋老将军对她也颇有微词。
——他喜欢弃暗投明的永嘉长公主,却不欢喜她成为自己的儿媳。
只是宋平寇是他年过而立方得的独子,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越是逆着,便越上心。
这才捏着鼻子,让令仪进了门。
是以,当宋平寇的贵妾拿着证据找到他时,宋老将军坚决地站在了令仪的另一边。
宋平寇被人评价有勇无谋,生平最恨被人算计,宋老将军将令仪如何买通下人与他偶遇的证据甩到他面前时,他当即火冒三丈,去找令仪对质。
令仪辩无可辩,宋平寇大怒:“我待你不薄,你竟如此处心积虑算计与我!”
令仪反倒振振有词,“我若不处心积虑,如何能嫁于夫君?!”
她眼泪珍珠一样滚落,“初见夫君是在山中,我正满心凄惶,不知前路。再见夫君,是在宫宴之上,我被人所辱,若非夫君出手,早已命丧当场。夫君英雄盖世,数次救我于水火,我岂能不满心倾慕?可我乃蒲柳之姿,又是二嫁之身,若不用些心机,如何得夫君垂怜?我早知有这一天,既然倾慕亦是错,不如不相识。既如此,我自请下堂,从此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说完,不等宋平寇反应,便出门去了郊外尼姑庵住下,连长公主府也未回。
宋平寇被宠着长大,脾气如三岁孩童,需要人哄着,又不能太惯着。
令仪若是苦苦求饶,他难免心中腻烦,偏她就这般干脆利落地走了,如同得了一个稀罕东西,他尚未尽兴便消失不见。
且令仪心思细腻,又将深宫内侍无孔不入的体贴用在他身上,乍然离了她,宋平寇更觉哪哪都不舒服,处处皆不如意。
再想起她所说的“英雄盖世”,“满心倾慕”,哪还有消不了的气?
他亲自去接她,只见她一身素服,跪坐于青灯古佛间,荆钗布衣不掩国色,只身形消瘦眼睛微肿,一看便是受尽相思之苦。
见到宋平寇,令仪还未开口,两行清泪便流了下来。
不诉诸于口的情意最为动人,宋平寇当即便将人拥入怀中。
可她却心生惧意,不愿与他回去。
宋平寇心生无限怜惜,第一次笨拙地哄人,“跟我回去,我保证,以后没人再敢欺负你!”
令仪只幽怨地看着他:“我何曾在乎过别人?我只怪你不信我。”
最难消受美人恩,最动心肠美人情。
宋平寇道:“我再不疑你,以后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无有不信。”
两人回到府中,宋平寇第一件事就是要发落那个贵妾。
令仪劝阻他:“她一心为了夫君着想,又不曾栽赃陷害,何罪之有?老将军亦是拳拳爱子之心,夫君万勿为了我,寒了他们的心。”
她如此深明大义,宋平寇愈发宠爱,再不去其他人处。
借着宋平寇的宠爱,她罚了几个对承泰帝阳奉阴违敷衍塞责的宫人,承泰帝母子在宫中日子也好过许多。
令仪便想,日子这样过下去也可假装圆满。
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命运徒然嘲弄。
随着秦慎与镇守西北的梁家联姻,北方已尽数归于秦家。
而南方未曾臣服宋家的人,只剩下一股当年未曾剿灭的起义军。
剩下镇守云州的周大将军已经明言,只做纯臣,无意掺和天下之争。
天下终成秦宋两家对峙之势。
朝中要承泰帝退位的声音越来越大。
令仪心知,宋平寇或会为了她改善对承泰帝的态度,可在万里江山无上皇权面前,一个女人何其无足轻重?
话又说回来,倘若她真的能影响宋平寇到如此地步,宋老将军从一开始便容不得她活着。
令仪只想着,能将此事拖一些,再拖一些。
最好拖到她撒手人寰,到时她一死百了,再顾不得他人。
偏偏总有人上赶着作死。
承泰三年九月,太后写下血书,交与宫中太监,意图串联几位大臣,趁着宋老将军父子进宫之际,将其二人斩杀以夺权。
其中一位大臣反水,宋平寇即刻率兵进宫,将太后与相干人等捉拿,连承泰帝也未放过。
他自问已经对承泰帝母子颇为礼遇,——若无宋家,他们早已死在京城,如今竟想密谋杀害他们父子。他怒火一起,提刀便杀,方杀了几个太监,正要砍下太后头颅,被急急赶来的令仪拦下。
宋平寇行事向来我行我素,如此盛怒,便是宋老将军亲来,亦不会停手。
可见到令仪,他虽一脸怒容,却解释起来:“我答应过你会善待她们,可今日是她们要杀我!”
令仪求他:“夫君,你可以贬他们为庶人,将他们严加看管起来。便是为了我,留她们一命可好?”
宋平寇恨恨道:“他们处心积虑想要我性命,你却还为他们说话!夫人,你的心到底在谁那一边?还是说,你嫁给我原就是只为了此时此刻?若是今日是我棋差一着,落到他们手中,你可会这般为我求情?”
他愤怒中难掩伤心,令仪落泪:“夫君何出此言?”
她拉过他的手,轻轻覆于自己小腹之上,“我便是再心疼太子哥哥的骨肉,也只会更爱咱们自己的孩儿。”
宋家几代都是一脉单传,宋平寇如今已近而立之年,院中七八名侍妾,却只得两个女儿。
乍然听闻令仪有孕,竟愣在那里,半晌方道:“当真?”
令仪含泪笑道:“此事岂能作假?”
她柔顺地靠在他怀中,“夫君,只当为咱们的孩子祈福,饶了她们性命好不好?”
宋平寇大喜,又斥道:“你怀有身孕,快些回府,莫要被这些利器血气冲撞!”也不顾众多人在场,一把将她横抱起来,丢下一句“将他们关起来”,便大笑出门去。
送令仪过来的谢玉,看着他们二人离去,目光沉郁。
令仪有孕的消息,是令仪让他御医买通暂时瞒了下来,那时他尚不知为何,现在方知,令仪一直等的竟是此刻。站了半晌,他回头吩咐道:“将这里打扫干净,‘请’太后与皇上回各自寝宫,好生看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