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

    秦烈进城时,令仪已经在沿海一个村落住了数日。

    这是她当日与谢玉做的交易,——她毒杀宋平寇,事成后,他们会让她与麟儿死遁离开。

    若不是与她和麟儿身形相仿的新尸难寻,她又不愿害人性命,也不必等到秦烈过来才那般仓促的放一把火。

    她当时说的是会隐居江州,要了千亩良田大笔金银,实则不过为了避人耳目罢了,——她从一开始便打着出海的盘算。

    海外岛屿数十,虽比不得这里繁华,总也好过麟儿被带去京城提心吊胆。

    更何况还有秦烈,依着他那睚眦必报的个性,怎么可能放过她?

    她早就想走,奈何先有倭寇来犯,前几日又风高浪急,明日终于有船出海。

    东西早就收拾好,只等明日登船,谢三娘仍不放心,将她的行李又检点一遍,之后又再三嘱咐:“明日来的是沈家货船,公子已经打点好,无论何事公主都可知会船长,他自会照拂。海外岛屿众多,有许多已称得上繁华,公主可任意选其一下船。待过几年,这里风波平息,公主想回来只需修书一封由海船带回,我一定亲自去接你。”

    令仪并没有回来的打算,只微笑道谢。

    谢三娘岂能看不出她的心思,愧疚道:“若非在冀州时,我任性妄为,将公主拉入漩涡,公主今日何至于到此离乡背井的地步?”

    令仪目光投向窗外海天交接之处,微笑道:“三娘万不可因旧事挂怀,与我而言,何来离乡背井?分明是海阔天空。”

    谢三娘叹了口气,又听令仪问:“吉安何时与我汇合?”

    吉安便是之前的承泰帝,一个月前被谢玉安排死于逍遥侯府。

    本来还有谢氏,只是两人同时病逝外人必会生疑,承泰帝“死”后,谢氏触柱而亡,只剩改名换姓的吉安一人。

    谢三娘道:“你一人带两个孩子出海太不寻常,公子安排他与另外的人一起,到了船上再与你汇合。”

    令仪仍有不放心之事,“三娘,我明日出海的消息,千万要瞒着十五姐姐她们!”

    当日她与谢玉谈条件,十五公主与流翠姑姑便执意要同她一起出海。令仪自然想身边多些亲人,只是海外岂是乐土?即便不是未开化之地,却与中土风土人情全然不同,连语言亦不通。

    自己远走是被逼无奈,岂能忍心她们二人与自己一起受苦?

    提及此处,谢三娘也不禁动容:“你要我瞒着她,她岂会不知道?那么冷清的性子,那日竟要给我跪下,求我万不可瞒着她将你送走......”

    令仪眼中泛起泪光,她这二十余年,或浑浑噩噩,或身不由己,回头想来似乎只有风霜,鲜有真心开怀之刻。

    却因着有这样的姐姐,总算没白活一场。

    幸好风霜终有融化之日。

    只望以后她与十五姐姐,纵然再不相见,亦能各自如吉安的名字一般,逢凶化吉,诸事平安。

    可世事岂会如她所愿?

    夜里正睡着,三娘叫醒她:“外面有人来了,咱们快走!”

    透过窗户,已经能看到外面越来越近的火把,令仪心下一凛,此情此景仿佛旧日重演,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她们两个人,最惧怕的事,在心中已经想过千遍,她将熟睡的麟儿交给谢三娘,“他要杀的人是我,你们走!”

    她们母子生活在此处,为了不太惹眼,不好派太多人照料,地下却修了条密道,直通村外。

    可她不能走,也走不了,只有她在这里,还能拖延些时间。

    谢三娘想说些什么,可昔日她尚且不是秦烈的对手,何况如今的的端王爷?再看令仪神情,心中已然明白,最后一咬牙,抱着麟儿进了密道。

    待她们走后,令仪慢条斯理拔地开油桶的塞子,将密道口复原,又整了整衣襟方才拉开门栓。

    数百名举着火把的士兵已将这个小院团团围住,秦烈骑在马上,面容在火光中时晦时明,愈发显得深邃俊美,仿若一尊冰冷的雕塑。

    。

    比恐惧更早涌上心头的,是刻进骨子里的屈辱。

    宛如笑话的期待,毫无作用的讨好,肆意攫取的轻贱。

    却又如同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她竟十分平静,或许在离开他时便料到会有今日。

    只是她未想到,这一日来的这般快,恰在她即将抛却这一切之时。

    秦烈也在看着她。

    一别三年,她脸上青涩褪去,身着粗布衣裳,头发松松挽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颈间。

    布衣荆钗难掩国色,遥遥望去,清水出芙蓉之姿,愈发楚楚动人。

    她礼数周到,与他招呼:“端王爷,别来无恙。”

    秦烈恍若未闻,确实久别,何来无恙?

    他抬手示意手下停步,因为令仪不慌不忙拿出一个火折子来,鼻尖更是闻得到桐油的味道。

    看其身后,桐油正从一人高的木桶往外倾泻,已经浸湿了她的裙角。

    秦烈十分客气:“公主毒杀反贼,为大宪立下奇功,本王此行前来,乃是接公主到京城荣养,公主如此行径,当真令人看不明白。”

    令仪道:“王爷不需要懂,本宫只是需要些时间梳妆打扮罢了,若不想抬一具焦尸回去,还请在外王爷稍等片刻。”

    令仪今日压根没打算活着从秦烈手下逃开,只想尽力拖延,之后一把火了断自己。

    只希望秦烈见自己死的惨烈,能解心中之愤,不再追杀麟儿。

    便是不能,也尽力让谢三娘带着麟儿走的越远越好。

    秦烈好整以暇,“本来三年都等了,这一时片刻算不得什么。奈何公主这种人,实在不值得本王浪费一分一毫的时间。”

    他一招手,下属将一人推到前面。

    却是本该与她明日在船上汇合的吉安。

    秦烈温情询问:“公主难道不想过来见一见亲侄?”

    令仪变了脸色:“端王爷,他还是个孩子!你也是英雄人物,难道不觉得这样无耻至极?”

    秦烈不以为忤:“就是因着他年纪小,才需要公主多加照顾,难不成公主这般狠心,置先太子唯一血脉与不顾?本王耐心有限,倒数五声,公主若不过来......”

    他神色轻柔,仿佛月下独酌一般闲适舒朗,却忽然手起刀落砍下吉安左手小指,吉安凄厉喊叫一声,捂着手指痛呼起来。在这夜色中,那般可怖。

    秦烈如听仙乐,笑道:“试了试刀,公主,咱们这便开始。”

    他最知道她的软肋。

    落到他的手里,她宁可一死,适才便是干脆一死了之,再不管身后洪水滔天的决然。

    可这是吉安,他不只是太子唯一血脉,更是支撑她许久的支柱。

    她为了他做了太多,纵有一线希望,哪怕她身陷地狱,也不忍心看着他痛苦地死在她面前。

    “够了,秦烈!”她闭了闭眼,将火折子远远扔到屋外,“我认输,随你处置。”

    。

    马车粼粼,令仪与吉安坐在车上,吉安手指已经被包扎好,面色苍白靠在令仪怀中,虚弱地问:“姑姑,我们要去哪里?”

    令仪摇头:“不知道。”

    总归是别人带她们去哪里便是哪里,何来她们置喙的余地?

    吉安抿了抿唇,又问:“他们会杀了我们吗?”

    若能痛快死去,对她来说才是解脱,令仪没有回答,吉安往她怀里缩了缩,虽然颤抖着声音,却在极力安慰她:“姑姑,你别难受,我不怕死,你也不要怕。”

    令仪搂住他单薄的身子,强忍心酸道:“放心,有姑姑在,一定会想办法让你活下去。”

    马车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停下,秦小湖上来将已经累到睡着的吉安抱下马车。

    令仪跟着下车,站定后抬头看去,这是一间不大不小的民居,门口贴着喜字挂着红灯笼,竟是个要办喜事的人家。

    秦烈自后面走来,对她微微一笑:“公主在看什么?今日是您大喜之日,还不快进去?”

    他态度如对老友,愈发令人胆战心惊。

    可令仪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左右不过磋磨罢了。

    两人来到院中,身后无人跟上,院子里也布置的一片喜气洋洋。

    在这一片鲜红中,秦烈站了片刻方才开口,宛如与老友闲聊,“两年前,我曾去涿州寻你,那人可将信传到?”

    “传到了。”

    “传信人怎么与你说的?”

    “她说自己奉你的命令过来,若我愿意回头,你便既往不咎,即刻带我返回京城。”

    秦烈回首看她,轻笑:“所以当真是你,这边假意应下,转头便将我的行踪告知谢玉,命他派人追杀,只可惜我命大,未能如公主所愿死在涿州。”

    令仪默了默,解释道:“我只是让他将你驱逐,并未让他下杀手。”

    那时她与宋平寇大婚在即,不想出什么岔子,可秦烈是焕儿的父亲,她只示意谢玉让他知难而退返回京城,从未想过置他于死地。

    秦烈道:“你无需解释,——对我而言,谁的命令,无关重要。当日情况危急,我不得不躲在马车夹层离开涿州,而那一天,正好是你的大婚之日。”

    闭上眼仿佛还是那日情形。

    他躲在马车夹层,与她的乘辇擦肩而过,刚巧一阵风吹过,掀起锦帘,他看到她盖着红盖头端坐其中。

    那一刻,他口中尽是浓浓血腥味道。

    与她的嫁衣,一般触目鲜红。

    恨意咀嚼千万遍,再开口,已经可以云淡风轻,“一贯以来,我想做的事必定办得到,想要的人一定逃不脱。唯有你,这般柔顺软弱,我自以为的掌中之物,却带给我最大羞辱。——私逃涿州,二嫁宋平寇,让我成了全天下的笑柄。那时若有余力,我定将你碎尸万段方解我心头之恨。可知道你欲逃往海外的那一刻,我却觉得,一刀杀了你实在是太便宜了你。”

    他笑容里裹着毒药:“永嘉公主,你既然这般爱嫁人,本王岂能不成全?”

    秦烈带她来到厅中,那里站着三个男人。

    令仪自然知道秦烈不会让她好过,却也没想到他煞费苦心,一个个搜集来这样的人物。

    一个是打跑几个媳妇满身戾气的赌徒。

    一个是逼自己亡妻去接客维持生计的没落纨绔。

    还有一个是满头癞子的老乞丐。

    三人初时尚觉不安,见到令仪后早已呆在那里,眼中皆是惊艳。

    令仪视线扫过他们,在桌子上的喜服停了停,最后看向秦烈,“是不是只要我嫁人,便能保吉安性命?”顿了顿她又补充:“还有三娘和麟儿的安危。”

    昔日老首辅广招天下奇才,有谢三娘的易容术,也有旁人的密道,秦烈昨日发现密道追了上去并未见人影,令仪依旧不放心,如今天下皆为秦家所有,秦烈若铁了心,怎会抓不到人?

    秦烈道:“公主嫁人后安分一日,他们便多活一日。”

    见令仪稍稍松了口气,他轻笑:“公主对本王弃如敝履,本王却对公主十分慷慨,这几个人,随公主挑选,今日便可大婚。既为夫妻,便要行夫妻之礼,做夫妻之事,三从四德,绵延子嗣,一个都不能少。”

    令仪没有迟疑,垂眸应了声好。

    令仪挑了那个老乞丐。

    比起另外两个来,他年纪大,身体差,想必会死的早一些。

    或许他死的时候,秦烈早已泄愤,将她抛之脑后。

    她一挑完人便有丫鬟过来,领着她去梳妆打扮。

    她如同木偶一般任人摆布,最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这是自己第三次穿上喜服,如此荒唐,勾起嘴角扯出一个惨淡的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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