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新郎新娘皆在宅中,不必花轿娶亲,其余该有的却一点不少,称得上风风光光。

    令仪蒙着盖头,手中握着红绸,被老乞丐带着来到厅前。

    有人高声唱喏:“——一拜天地!”

    朝外参拜。

    “——二拜高堂!”

    对内拜空空的椅子。

    “——夫妻对拜!”

    转身拜下,似乎碰到了对方,令仪往后退了一步。

    “——送入洞房!”

    新房里,老乞丐迫不及待掀起了红盖头,看到新娘后喜不自胜,搓着手满面红光。

    一旁的官媒,看着这对人,心中暗叹了一声作孽。

    今天这婚事,处处透着古怪,新郎竟然是一直在街上无所事事的老乞丐,他连吃的都得靠讨要,怕是一辈子没摸过女人的手。终日蹲在墙角,看到过来年轻的娘子便不错眼地色眯眯盯着看,被众人不齿,为此还挨过好些打。不曾想他竟然要娶妻了,娶的还是这样千娇百媚的新娘子!

    官媒这二十多年来,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新娘,偏偏嫁了这么个癞子!

    最古怪的是,这场婚礼从头到尾,都有一位贵人在旁观看。

    实则官媒也不知道他是谁,之所以叫他贵人,是他身上那股子逼人的贵气。

    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冷眼旁观新娘迈门槛,拜天地。

    就连进了洞房,他也坐在太师椅上,老神在在地看着。

    官媒暗忖,难不成一会儿这对新人夫妻敦伦,他也不离开?

    哎,算了算了,贵人的事她可管不了,看在收了重金的份上,她做好分内之事便是。

    嘴里说着吉祥话,“合卺祈吉祥,百年好合春。新郎新娘请喝合卺酒,日后必定长长久久到白首。”

    老乞丐过来拿合卺酒,凑近时一股腥臭随之而来,他个子矮小,官媒甚至看得到他头顶的脓疮,他正痴迷地看着新娘子,咧着嘴笑,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和一股子涎水恶臭。

    做为官媒,她接触的大都是官吏员外,起码也是平民百姓,未曾见过这般恶心之人。

    官媒差点没吐出来,不由再次同情地看了眼娇艳欲滴的新娘,她还要与那老乞丐双臂交缠交杯对饮,不知如何忍受。

    出乎她意料地,新娘子面无表情喝完了合卺酒,一丝嫌恶也无。

    官媒心中叹气,依旧照着仪式走,喜床上放着寓意“早生贵子”的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丫鬟们收了这些东西,官媒带着她们离开。

    出门时,她特意看了眼依旧坐在椅子上的贵人,心道这些权贵的癖好,当真诡异!

    心里这般想着,还没忘记关上门,留三人在屋内。

    桌上的龙凤香烛将室内照的一片通红,老乞丐早已心痒难耐,几次偷觑一旁坐着的秦烈,想要将人请出去,可又不敢。——他可没忘了自己为什么有这番际遇,根本不敢吭声惊醒这场美梦。

    很快,他便想清楚,多个人看又怎样?

    眼前的新娘子如花似玉馥郁生香,他岂能因为这点小事不快活?

    那人要看便看,便让他看看自己如何雄风大振,将这小娘子弄得神魂颠倒欲罢不能!

    这般一想,老乞丐几年没反应的孽根都硬了起来,嘴里喊着“美人、媳妇、娘子、夫人”便往令仪这边靠。

    令仪本能地起身躲避,老乞丐年岁已大,又色欲攻心,动作踉跄着扑了个空,一时竟抓她不着。

    秦烈以手支颐,嗤笑出声:“大喜之日,新婚之夜,夫妻敦伦乃是天经地义。公主此举,实在不妥。”

    话中隐含威胁之意。

    令仪回首看他,“秦烈,你当真要这般折辱我?”

    秦烈笑得好不惬意,“公主不是最爱嫁人?本王不过成全公主罢了,如何能算折辱?莫说这一位,以后本王一定为公主多多安排,定让公主夜夜做新娘。”

    令仪质问他:“好歹我也是焕儿的母亲,你这般做,置焕儿与何地?”

    秦烈面色冷了下来,“你没有资格提焕儿!这才区区几年,难不成你就忘了,为了你的侄儿,是如何放弃了自己的孩子?如今你那心肝上的侄子就在外面,等着你洞房花烛好保他的性命,。本王今日倒要看看,为了你的侄儿,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令仪胸膛急剧起伏,人却不言不动。

    通红的喜房里此刻如冰窖一般。

    秦烈又恢复了之前的好整以暇:“本王耐心有限,可没时间和你在这里空耗,公主还要快一些决定,不然只怕先太子血脉那九根指头都不够本王砍的。”

    令仪终于苦笑,“秦烈,你赢了,你要如何,我如你愿便是。”

    老乞丐自从秦烈开口,便被他气势所慑,僵在那里不敢动弹。

    令仪却主动走到他身前,伸手去解他的腰带。

    老乞丐知道这情形不对,男人一味逼迫,女人毫无表情,他在其中实在无足轻重。

    可是眼前的新娘如花似玉,她解开了他的腰带,又帮他脱去喜服,整个人在他面前俏生生的站,一张白嫩嫩的脸不时在他眼前晃悠,离他那么近。明知道不应该,他的手还是不自觉伸了出去,抚摸上了她的脸。

    令仪下意识地想往后躲,又生生忍了下来,冲他嫣然一笑,声音甜而柔,“夫君......”

    这一声轻唤,把老乞丐的骨头都叫得酥了,他应了一声“诶”,什么都忘了只急切地想去亲她的嫣红小嘴。

    令仪双拳握紧,不躲不避。

    这个老乞丐除了丑些老些臭些,与秦烈、宋平寇又有什么区别?

    总归都是身不由己罢了,忍一忍便会过去。

    她难道不是早已认命?还有什么豁不出去?

    是以,她只闭上眼,微微仰首,一副柔顺承受的姿态。

    还未等到肌肤接触,只听到一阵木头断裂的声响,接着“哎哟”一声重物落地。

    她睁开眼,只见那老乞丐倒在地上呻吟,身旁一截断裂的扶手。

    秦烈从只剩一个扶手的太师椅上站起身来,胸膛急剧起伏,死死瞪着她,满眼怒火。

    接触到她视线,他怒意很快收敛,又换上微笑神情,“本想让公主嫁给世上最不堪的男人,可我忘了,公主本就水性杨花人尽可夫,此举实在算不得什么折磨,只会让你乐在其中。”

    他话中轻贱之意如此明显,令仪却无动于衷。

    若是此时还能被言语刺伤,实在辜负了这一路坎坷。

    她甚至还能轻笑着反击,“自然比不得先夫人,为保清白宁肯自戕,我这条烂命,配些不入流的烂货正好。”

    这话不仅提到他的夫人,更将他与那乞丐相提并论。

    秦烈再挂不住笑,“找死!”

    他的怒气不过一瞬,看到她泠泠双眸后很快平复,“公主想让我杀了你......怎么?连你的侄儿和孩子也不顾了?”

    令仪道:“你干脆杀了我与吉安,待以后寻到麟儿也一刀要了他的命,我与他们在地下团聚,也省得活在世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终日惶惶不安,任人凌辱。”

    “麟儿.......”秦烈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神情兀地冷了下来:“刘令仪,莫非你就只有他一个孩子?”

    令仪咬唇不语。

    她这一生唯一愧对之人,只有焕儿,余生莫说弥补,便是再见一面也不能。

    秦烈对她如此痛恨,只怕焕儿在家中日子也不好过。

    从始至终,都是她自视甚高,以为能让秦烈心软,好在孤寂之中想要抓住一点血脉亲情,才铸成大错。

    秦烈看着她眼底隐现的泪光,嘲讽道:“当日是你执意要走,哪怕我承诺会将他养在你的膝下,你也不肯留下。现在又何必惺惺作态,演什么母子情深?”

    令仪只觉身心俱疲,不愿再多口角,“王爷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如今已经落在王爷手中,任凭处置。只望王爷泄愤之后,能不再迁怒于他。”

    恨意如同毒蛇啃噬,日夜锥心蚀骨。

    或许恨得太深太久,真到了报仇雪恨之际,竟觉近乡情怯。

    秦烈目光投向窗前的龙凤花烛,窗棂、喜床上全都装点着红色绸带,氤氲地处处皆是大红喜色,她垂首坐在床边,仿佛还是八年前两人大婚那一日。

    她懵懂羞怯,他满心警惕。

    如今她身着嫁衣,颜色比那时更盛,眼中只余绝望与无奈。

    过去现在交错,他一时间有些恍惚,到底哪一步走错,竟走到当下这个境况?!

    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抬起她的脸看分明,她却避如蛇蝎,侧头躲避,比适才对那老乞丐还不如。

    恨意自胸口蔓延,扯得人五脏六腑生疼,开口便是讥讽:“公主放心,本王再丧心病狂,亦不会对不忠不贞的女人感兴趣!”

    见她闻言松了口气,他愈加嘲讽:“公主宁愿与叫花子共赴巫山,却这般厌弃本王。奈何本王此时已不想成人之美,只想强人所难。公主越是嫌恶,本王越想要公主困在身边,看你日夜煎熬!”

    。

    令仪知道,他不过一计未成,新计未起罢了。

    她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原来他想看她痛哭流涕悔不当初,只怪她当时心如死灰,反应平平,没能让他泄愤。倘若再有一次机会,她必定让他如愿以偿。

    如今只能他说什么她便做什么,免得触怒了他。

    在这里似乎只为了让她成亲加以羞辱,一夜未眠,第二日一早又要赶路回京。

    秦烈并未骑马,而是坐在马车中处理军务,有传令士兵来来回回,可见十分忙碌。

    令仪也未闲着,吉安被砍掉小指,发起了高热,她一直照顾他。

    或是因着还未泄愤,留着吉安仍有用处,秦烈让随行的大夫过来。

    大夫施了针,一路上喝了两副药,夜里到了驿站,总算摸起来不再那么烫,药汤里有安神的作用,他终于睡了过去。

    令仪白日照顾他,又两夜未曾阖眼,哪怕她平日少眠多梦,到了此刻也有些熬不住,很快沉入梦乡。

    睡了不到一刻,她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声惊醒。

    她恍惚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是隔壁的秦烈在咳嗽。

    整个驿站北面一栋楼只有秦烈一行人入住,那么多房间,秦烈房间的周遭都被清空,秦小山却将她与吉安安排在秦烈隔壁。

    驿站房间隔音并不好,尤其是夜深人静时,她清晰地听到隔壁的动静。

    秦烈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连床板也在震动。

    令仪耐心等他平息后又闭上眼睛。

    这次还未等她睡着,他又咳了起来,依旧是那般催心动肝的剧烈,连绵不绝,她只听着仿佛就已经不能呼吸。

    令仪记忆中,秦烈身体向来强健,便是冀州的严冬,最多下雪时外面加个大氅,连棉衣也少穿,从不见生什么病。不过三年未见,竟至如此,想来这几年南征北战,确实耗费元气。

    ——他再耗费元气,命也比她长。

    令仪不在无关事宜上花费心神,只想安生睡觉。

    奈何秦烈实在不够安生,他的咳嗽一阵紧似一阵,令仪捂着耳朵也不能幸免,有时还听到他咳的太厉害时的干呕声,一直到下半夜,他身体累到极致,这才睡过去。

    此时距离天亮只剩不到两个时辰,令仪连抱怨的心也没了,眼睛早已睁不开,只想睡下。

    不想刚睡没一会儿,又被吵醒,依然是秦烈,不知他是梦是醒,深夜里几番惊呼,声音急切又沉痛,之后便是痛苦的梦呓呻吟,久久不息。

    他似乎一直被困在梦魇中,虽然也有安静的时候,可一夜间加起来怕也不到两刻钟。

    如是这般行了几日,令仪眼下已经隐隐泛出青紫。

    若不是他咳嗽的太真实,那梦魇也做不得假,令仪真要怀疑这便是他报复的方式。

    这一日出驿站时,刚巧秦烈在她前面,她留神看了眼他。

    不同于之前几次都是在夜里,她终于得以看清他,只见他面色苍白,眼底发乌,竟带了几分病容。

    到了夜里,又是咳嗽惊呼声不断,恰巧吉安已经不再发热,也不再用安神汤药,他也被惊得睡不着。

    这次进驿站时,令仪特意留心,知道左右两边各有两间空房,便想带吉安去其他房间住,刚一开门,守在秦烈门外的秦小山便转过头来,“公主这是?”

    令仪道:“秦总管,我们并非要逃,——逃也逃不掉,只是想换个房间休息。”

    秦小山恭敬道:“公主的住处是王爷定下,小人不敢擅自变动,不若您问问王爷,若是他同意,小人.......”

    未等他说完,令仪便重重关上了门。

    秦烈这一路来对她与吉安不闻不问,视若透明人一般。

    这正是她想要的,吉安身份实在太过特殊,她只愿秦烈永远想不起他来。

    京城不比涿州,秦家自冀州过来,用的还是大翰朝廷的班底,不过武将换了一波罢了。

    可是文官......冀州毕竟地属边陲,新帝昔日幕僚有能力挑起大梁的不过寥寥,朝廷要治国,依仗的还是那些前朝老臣。

    这些老臣受过先帝恩典,有些世家已为大翰效命数十年。

    昔日秦烈故意放七皇子离开,逼得他不得不攻打京城。

    七皇子本就疑心深重,又被逼出过京城,回来后愈发残暴易怒,将京中有威胁的宗室儿郎几乎屠戮殆尽。

    现如今吉安,可以说是嘉禾帝继承人中的独苗。

    秦烈攻打京城时,那些老臣对七皇子这位曾被嘉禾帝打入天牢发起兵变的罪人并无效忠之意,加上七皇子倒行逆施枉顾人伦,可以说人人得而诛之。秦烈又以为发妻报仇的名义,这些老臣顺势而为,选择袖手旁观甚至投降,可一旦吉安现了踪迹,难保有人会生出“忠君报国”的心思。

    于公于私,秦烈都绝不会留下吉安的性命。

    因此,给令仪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去问秦烈,秦小山那般精明,说这些话与为难她有何两样?

    她关了门退回房间,用被子遮住吉安耳朵,就此对付着过了一夜。

    可回京路程遥远,这样终究不是办法,夜里睡不好,白日里那窄小的马车颠的人难受,更不能休息。大人尚能强撑,小孩子决计受不了。

    这天夜里,令仪再次无奈地再次打开房门,问守夜的秦小山,“你们王爷何时染上的咳疾?”

    秦小山答道:“王爷之前伤了肺腑,又一直不肯好好服药,这才落下沉疴,天气一转冷,夜间便咳嗽不止。”

    “那魇症呢?”

    “......亦是那次受伤后,王爷夜里难以安眠,经常快天亮才能睡着,却又数度惊醒,折磨不堪。”

    令仪问:“既如此折磨,难道就没什么法子缓解?”

    也省得他在这里折磨别人。

    秦小山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深深看了她一眼,才慢慢道:“郁结于心,难以排解,无药可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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