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仪不信:“那他如何能撑到现在?”
他便是再骁勇善战,也不过和她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只要是个人,就需要歇息,倘若一直如此,怎可能撑到现在?
秦小山道:“王爷......实在撑不住的时候,会喝安神汤,只是......药必伤身,非必要之时,王爷并不服药,全靠自己捱着熬过去。”
“难不成现在还不到必要的时候?”令仪总归比他歇的时间长,她惯于忍耐尚且受不得,何况白日里还骑马赶路的秦烈?纵然偶尔坐马车,来来回回的传令兵,也难得休息。
秦小山轻轻摇头。
令仪转而求其次,“那.......能否给我开副安神汤来?”
秦小山躬身道:“公主一应安排,借由王爷定夺,没有王爷吩咐,小人万不敢擅专。”他觑着令仪神情,带着一丝隐秘的期待道:“公主何不自己去问王爷?”
令仪得了个没趣,再度回去房间,捂住吉安的耳朵,生无可恋躺在床上,听着隔壁一阵急过一阵的咳嗽声。
她实在不明白,秦家夺了刘家的天下,他如今重权在握,正该意气风发,怎地就到了“郁结于心,难以排解,无药可医”的地步?
莫不是杀戮太过,夜夜冤魂索命?
原以为他那样的冷硬的性子,鬼神不惧,不想还有今日。
令仪心中只觉痛快,可这份痛快抵消不了自己现在忍受的折磨。
好在没几日,他们便停了赶路,而是去了此处秦烈落脚的府邸。
令仪与吉安依旧被安排在一处,这一路风尘仆仆,好不容易有个相对宽敞的地方,又离秦烈远些,两人到了住的地方,莫说洗漱,连晚膳也未吃,只想睡觉。
令仪这几年,再是锦衣玉食,依旧终日难眠,如今倒头就睡,可见将她逼成了什么样。
可只睡了没一会儿,秦小山便过来请她去给秦烈熬药。
令仪困乏不堪,讥嘲道:“端王爷位高权重,难不成连个熬药的人也找不到?或是秦总管早已投靠他人,只等着我毒死端王好去邀功?”
秦小山依旧那副万年不变的恭敬模样:“公主说笑了。”
他面上再恭敬,令仪不去熬药,他便不会走。
令仪无法,只得跟着他去了秦烈院里。
大夫已经备好了药。
令仪之前与十五公主去涿州时,一路上见过她用药,安神药是最基础的汤药,上至达官贵人下到黎民百姓,大都喝过。
对于不同的人,所用的药材也不同,价格从几十两一副到几十文不等。
秦烈所用药材自然都是最名贵的,只是.......
令仪不免迟疑:“这些都要加进去?”
这里一个药罐,却备着五副药材。
五副药材,放倒一头熊也足够,竟要给秦烈一个人用?
秦小山解释:“初时一副便已足够,只是王爷这些年一直靠它才能入睡,用量越来越多,才成了这样。”
令仪不置可否,将五副药材倒进药罐,加了水开始熬。
熬药不难,只需按顺序把药材放进去即可,只是颇费功夫,需要一直在这里守着。
她坐着没一会儿,便开始打盹,最后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秦小山嘱咐一旁的小丫鬟,“你在这看着,只需每次加药材时唤醒公主,让她自己亲手加进去。”
王爷那边还要人伺候,这一出出全然是他自己的主意,只盼......
可是......
秦小山看着边睡着的公主,心中暗叹一声,觉得自己一片苦心怕是要付诸东流。
公主此人看着柔柔弱弱,实则心硬如铁,王爷与她比起来,无异于鸡蛋碰石头,毫无胜算。
到黄昏时,五副药材熬成一碗,药汁又黏又稠,黑乎乎如同胶质。
令仪只看一眼,便觉口中发苦。
秦小山故技重施,“请”她亲自把药端给秦烈。
令仪并未推辞,离京城越近,她心中越是不安。
吉安长相肖似其父,人多眼杂,秦烈再如何也不会将他带到京城。
到京城之前,是杀是囚,全在秦烈一念之间。
或许他早已决定斩草除根,之所以现在还不动手,无非是恶劣地想看她们垂死挣扎。
但有一分希望,她也要勉力一试。
她端着托盘到了秦烈房中,他正坐在案前看书,身形依旧如松如柏,可走近了,便能看到眼中充斥血丝,眼下黑青,显然已多日未得好眠。
她走过去,将药碗轻轻搁在他手边,“王爷请用药。”
她有一副天生温柔婉转的嗓音,秦烈眼神微微一凝,故作未察,只是手中书册看了一刻,再未翻动一页。
令仪半蹲下来,俯身时背脊蜿蜒出优美曲线,更有洁白细嫩的一截脖颈,刚巧就在他眼下,——这是她刻意练习过的姿势,最为楚楚可人。
那双水汪汪的眸子自下而上睇着眼前人,脉脉含情,“王爷,您再不喝,药就要凉了。”
秦烈终于将目光转到她脸上,却不是她期望的不忍与着迷。
他看着她,目光中唯有鄙夷与不屑,语气沉冷:“刘令仪,不要把你对付宋平寇那一套,用在我的身上!”
令仪慢慢挺直背脊,自嘲一笑。
是她忘了,他岂是宋平寇那般可任由她随意拿捏之人?
宋平寇身为宋老将军独子,骄傲地近乎狂妄,是以从不曾怀疑她,因为在他眼中,天下女人本就该爱他。
可秦烈不同,父兄之仇,发妻之恨,他从未对她放下过戒心。
他不会为她做任何事,更遑论为她改变主意。
以前迷恋她身体时尚且不会,更何况现在?
她起身想要离开,他却不肯放过她,“怎么?被本王拆穿,连演也懒得演了?”
令仪灰心到几乎绝望,连回答的力气也欠奉,因着他紧盯的视线,才敷衍地回答:“王爷英明。”
秦烈眉头紧蹙:“果然,之前种种你不过在演戏,一直在骗我,是不是?”
话都被他说尽,令仪还能说什么?
见她不说话,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逼问:“你以前对我说的那些话,是不是都是假的?!”
或许太久不曾歇息,他面容憔悴,眼底猩红,整个人竟有几分癫狂,令仪不敢再敷衍,只是.......
“王爷指的是哪些话?”她向来不是话多之人,何况在他面前,又说过什么话。
“你说.......你在深宫中一无所知,满怀期待嫁给我......”秦烈死死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最细微的表情,“你还说.......自嫁给我那天起,便视我为夫君......”
“这些话......是不是都是假的?”
令仪怔了一下,她万万没想到秦烈会与她说这些。
就好似两军对垒剑拔弩张时,忽然有人在阵前跳舞一般,诡异又荒唐。
可他神态那般认真,容不得她敷衍,更受不得她欺骗。
她侧首仔仔细细回忆了良久,最后不得不如实回答:“这些话......我早就不记得了。”
这些年来,奔波过几千里,徘徊过生死之间,费尽心机筹谋,殚精竭虑筹划,取大义,杀亲夫,一桩桩,一件件,一路走来未曾有一日好眠,未曾得一刻开怀。
又怎会还记得昔日软弱天真的自己,曾经说过的傻话?
她目光清澈而坦然,仿佛还是昔日模样,只是其中多了几分沉静,就这样直直看着他,秦烈有一瞬几乎喘不过气来,仓促别过眼去。
不该问,本来不该问的。
开口的刹那,自己就已经输了,可他竟然还抱着一丝冀望。
冀望着她否认,哪怕是骗他,只要不被他看穿,那就是真的,全都是真的。
可是她竟不记得,真真切切地全都不记得了。
她不记得的何止那些话,想必那些往事也是一样。
在他每日每夜恨她恨得啃肉噬骨的时候,原来他于她早已无关紧要。
他知道她该死,却不知道她竟这般该死!
他喉咙发痒,不可抑制地笑出声来,笑声越来越凄厉,又掺杂着咳嗽,边笑边咳,连腰也直不起来。
吉安还在他手中,令仪不明所以,却也知是因为她他才这般情形,只能勉力再度劝慰:“王爷,药快凉了,您还是先喝了吧。”
。
秦小山一直守在门外,自然听得到秦烈的笑声,只觉胆战心惊。
等到令仪从房内出来,又过了一会儿,屋里毫无动静,他以为秦烈已经睡着,轻手轻脚进去熄灯,不想刚进去,就见秦烈毫无声息坐在案边,冰冷的沉默着,如同一尊泥雕。
桌上的药汤,早已凝固成黑黢黢的一团,安静放在一边。
秦小山小心翼翼地道:“王爷,药凉了,小人这就命人再去熬一碗。”
“不必了。”声音低沉萧索。
秦小山不觉流了泪,跪在地上,“王爷,您这样身子实在扛不住!”
秦烈淡道:“还要我说第二遍?”
秦小山不敢再劝,起身退行出去,还不忘把门关上,心中后悔不已,这些天许多事都是他自作主张,就像昔日请公主照顾伤后的主子一样。原以为两人会像之前一样雨过天晴,不想非但找来的不是一味药,却是一剂毒!
他在这边后悔不已,令仪回到住处也是心绪难平。
适才秦烈告知她,到下个停驻地,便要将吉安留下,而她还要跟他走。
她流泪哀求,可所有手段在他面前毫无作用,他只那么嘲弄地看着她,如同看一个跳梁小丑。
莫名其妙地大笑后,他恢复了往常神色。
他早已不是昔日锋芒毕露的征北将军,如今的他位高权重神华内敛,斜斜靠在太师椅上,颇有几分闲散王爷的懒惫,说出的话却如刀锋利刃。
“怎么?怕你走后本王暗中杀了他?你也未免太高看了自己,我要杀他难不成还需要避着你?”
“你乖乖地走,他或许还能保一命。”
“再多说一句,我现在便去砍了他的手脚。”
“还有几日,好好享受你们姑侄最后的温情时光。”
她虽什么都没说,可吉安何等早慧,早已看出端倪。
他搂着她不放,眼泪洒在她衣襟上,“姑姑!姑姑不要走,不要撇下我一个人!我只有你了!你答应我好不好?你不会扔下我的对不对?”
令仪抚摸着他的头发,心酸难言,他却心生误会,一把推开她,稚嫩脸上露出狰狞神色,“是不是.......是不是弟弟有消息了?!所以你不管我了,要扔下我一个人走?!我就知道!都是假的、假的!你以前对我好,都是因为朕是皇帝!所以你讨好朕,谄媚朕!现在朕不是了,你也要抛弃朕,任凭那些人加害朕!你该死,你们统统都该死!”
令仪从未想过他会说出这番话来,一时愣在那里。
这片刻功夫,吉安已经变了神色,再次抱住她大哭起来,“姑姑!姑姑!吉安错了,是吉安错了,我只是太害怕!姑姑,你不要不理我!不要扔下我!”
他哭的这般情真意切,令仪慢慢伸出手,再度摸了摸他的发顶,安慰起他来。
毕竟只是七八岁的孩童,哭的累了便睡下。
令仪看着他那张肖似先太子的脸良久,竟辨不出心中是悲苦还是茫然。
只觉人这一生万般无奈,没有尽头,不得解脱。
停留了两日后,一行人再度出发,依旧如之前那样白日赶路,夜里在驿站歇脚,只是秦小山再未将她们安排在秦烈隔壁,这一行虽只几十人,却从那日后,再未见过秦烈。
原本该觉得庆幸的事,却因着与吉安的离别一日近一日,令仪不觉轻松。
因着那番指责,吉安这几日虽极力想与往常一般,却多少有些不自在,时时察言观色,生怕她不喜。
他到底只是孩童,如何能做的不露痕迹?
令仪察觉后,心生不耐,却也不好发作。
一路走到此处,此时最为灰心,只觉万般不值得。
可离别在即,不知以后是否还有再见之日,令仪对吉安,依旧还是心疼担忧为多,与他说了许多话,总不过一个意思,无论何种境地,都要努力活下去,只要活着,日后总会有好事发生。
她这样一遍遍地鼓励吉安,也安慰自己,却不想很快便直面死亡。
秦烈再次上路后十分低调,就连去驿站用的也是他人的身份,一行人扮作普通行商。
除了几个心腹,无人知道他已不在大军之中,此时赶路是为了与大军汇和。
不想竟在路上遭遇一场伏杀。
马车停下时,令仪只是心生疑虑,直到外面传来刀刃相击的声音,她掀起一角车帘,只见外面穿着白色丧服的人,与秦烈的亲卫打成一团。
秦烈此行不过五十来人,对方人数少说也有百十,且个个身手不凡,双方打得难解难分。
令仪很快做出决定,扭头对吉安道:“趁此机会,咱们快逃!”
吉安往外看了一眼,吓得瑟瑟发抖脸色发白,“姑、姑姑,外面刀剑无眼......”
令仪道:“他们是冲着秦烈而来,反而不会顾及咱们,此时不走,秦烈输了,咱们一样会被灭口,便是他赢了,难道以后还会放过咱们?”
吉安被她说服,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
贼人选的这方地破费心思,两面是山,这里是一片山谷,他们就藏匿在两边山林之中。
山林茂密,只要躲进去,这样苍茫大山,几十人进去也不好寻找。
令仪昔日去涿州时,在山林间赶过月余的路,有一定把握逃出生天,否则只是白白送死。
两人下了车,瞅着间隙便要往山林间逃。
可只走了两步,膝盖忽然一麻,令仪踉跄一步跌坐地上,地上落下一颗石子,她循着方向回头看去,秦烈一脸怒容,站在车后。
她诧异地问:“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此时应该自己的马车中,怎会守在自己马车后面?
秦烈手中持剑,面色沉冷。
“是不是只有将你锁起来,你才能安分?!”
他回答时,随手刺中一名刺客胸膛,鲜血喷涌洒到他脸上,形容恐怖。
吉安越发害怕,竟不顾地上的令仪,撒腿便跑!
可他只跑了两步,便被贼人盯上,那人举起大刀便往他头上砍来。
令仪看得目眦欲裂,顾不得腿疼,扑过去将吉安护在身下,紧紧闭上眼。
预期的疼痛没有袭来,只有几滴温热落在她颈间。
她颤巍巍抬首,只见秦烈右臂挡住那人大刀,下一刻长剑换至左手,捅穿了那人胸膛。
见她愣在那里,秦烈喝道:“还不快滚回马车里去!”
令仪这才回神,忙拽着吉安回到马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