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她还记得他当时阴沉的脸色发赤的眼睛,几乎咬牙切齿地问她:“刘令仪,你耍我?!”

    看那样子,仿佛恨不得吃了她一般。

    好吓人!

    令仪心中越发肯定,这般骇人的人,绝不可能是她驸马!

    只是......

    看着镜子里这张脸,依旧是她熟悉的眉眼,却又分明沾染了时间的痕迹。

    再不是十四五岁的模样。

    所以,她是真的丢失了几年的记忆,那他也可能真的是她驸马。

    一开始,她万难相信。

    可这一路行来,他对她十分礼遇周到,几乎挑不出一点错处,简直可以用纵容来形容。

    令仪也不知道这样形容对不对,毕竟从未有人纵容过她。

    太子哥哥对她很好,那也是因为她乖巧听话,她总是会说他想听的话,挖空心思又不着痕迹地讨好他。

    流翠姑姑很宠她,可她们两人都要靠别人鼻息生活,根本没有纵容她的资格。

    还有谢玉,她知道谢玉喜欢自己,可他是京城人人称赞的谢家玉郎,也希望她能成为像他姐姐太子妃一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好与他匹配。——他总是想教她,只是她不愿学,他拿她没办法,只能随着她去罢了。

    可是这个人,好像对她毫无要求,只莫名其妙地对她好。

    行路的时候,明明受了伤,却还要亲自照顾她的衣食起居,虽然不甚熟练,却也无微不至。

    最开始的时候,连她洗漱的水都是他亲自端来,试过水温后再给她。

    她只是失了一部分记忆,又不是失了心智,哪会连冷热都分不清楚,更用不着他这个只有一只胳膊能用的人来这样照顾。

    而每到一个地方,他总会为她寻来当地的美食,但凡有空,他便会让她带上帷帽去街上逛。

    而他自己,只默默跟在她身后,取银两拿东西,除了问她累不累,几乎没有别的话说。

    若非夫妻,他又是如何将她的口味与喜好摸得如此透彻?

    养在深宫从未出来过的公主居然这般爱逛街,连她自己都是刚刚知道。

    而她自己也变得奇奇怪怪,明明她是公主,金尊玉贵,这些年来,哪次用膳不是吃几口便撤下?可如今她吃不完东西时总会感到愧疚,不必他开口,他便会将她剩下的东西一扫而空,不至于让她心存负担,又能遍尝美食。

    他第一次喝她剩下的粥时,她羞窘的满面通红。

    他却那般自然,仿佛做过千百次,还宽慰他道:“咱们是夫妻,这些本就是平常。”

    令仪见过的夫妻相处,唯有在承泰帝还会踏足后宫时,也未见他吃过哪个妃嫔剩下的食物。

    她疑心他骗她,心思全然写在脸上,他却不以为然:“那算什么夫妻?真正的夫妻,要吃在一处,睡在一处,生在一处,死在一处。”

    她便是再不知事,也明白什么叫登徒子,一听他说睡在一处,立即变得更为警惕。

    如今她不过是举目无亲,不得不虚以为蛇,可不会真当他是什么驸马。

    他看着她,无奈地叹了一声,之后再未说这些奇怪的话。

    她能感觉到他小心翼翼地“讨好”。

    可她还是会怕他。

    他的身形太过高大,气势太过迫人,还总用那种她不懂的深沉目光看她。

    每次他这样看她,周遭就会仿佛灌了胶水一样黏腻厚稠,她被困在那里,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今日深夜,他来到她的房中,目光比之前更为深沉。

    让她想起昔日在宫中时,见过的那只番邦进献的吊睛白额虎。

    想要一口吞下她,只可惜身在笼中。

    她本能地感觉危险。

    若不是得知他们要回京城,怕是路上她就要逃走。

    他这般对她,定然有所图,而她身上能被图谋的东西,无非就是公主的身份,为了这个身份,他必定要回京城,否则便是百忙一场。

    她抱着这样的想法,才会一路跟着他。

    到了京城,不管他图谋什么,都有太子哥哥做主。

    可一到京城,她的心便凉了大半,现在她几乎能确认他应当就是自己的驸马了。

    ——昨日来到他的府邸,那些精美的衣裳首饰,珍贵的宝物流水一样的送进来。

    江南献上来的浮光锦,当年宫中乃是郭贵妃独有,连太子妃也不得赏赐的贡物,下人送来了整整一箱浮光锦制成的衣裳供她挑选。

    他的地位权势,只怕远在她这个不受宠的公主之上。

    根本没有骗她的必要。

    镜子里的人,嘴唇红润地极为明显,——她一开始虽未睁眼,却能感受到唇上又痛又痒的触感,听得到唇齿粘合的声音,自然猜得到那是什么!

    她虽未成过亲,可宫中有对食的宫女太监,她听宫人私下议论取笑,说他们会牵手搂搂抱抱,还会亲热,“就像寻常夫妻那样。”

    亲热.......这就算亲热吗?

    即便他是她的驸马,她也不愿与他亲热。

    待明日见了太子哥哥,她便是用尽浑身解数,也要让太子哥哥把他调得远远的,她可以自己住在京城,不必再见他!

    。

    一想到要回到熟悉的人身边,令仪满心期待,又心怀忐忑怕秦烈骗她,几乎一夜未眠。

    幸好秦烈第二日早早过来,与她一同用过早膳,便带她出了门。

    可她心心念念的亲人未见到,只看到了破败不堪年久失修的东宫,唯剩几只乌鸦盘桓其上。

    她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却仍强笑着问:“可、可是太子哥哥已经登基?”

    秦烈不语,又带她到城北污水横流之处,视线越过残缺的土墙,见到里面几位妇人。她们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头也不抬,只顾浣洗着满满几盆衣服,旁边几个孩童在她们倒水冲出的泥坑中跳来跳去,被她们用粗鄙不堪的言辞责骂。

    听到声音,令仪才愕然发觉,其中两名妇人分明是重华宫中她昔日的两个大宫女。

    一直以来,她都在疑惑,倘若秦烈当真是她驸马,为何不见她陪嫁的宫女?

    如今心中更加惊讶,纵然没有陪嫁,依着吟霜傲雪的资历,不是在宫中成了姑姑,也该带着积蓄出宫过日子,为何竟会沦落成这样?

    秦烈命人将两人唤来,两人一见到令仪,立时便哭了起来,一叠声地“公主、公主”叫个不停。

    秦烈下了马车,负手站在不远处的草蓬下等待,等这两个宫女把该说的话与公主一一道明,比如嘉禾帝指婚,太子身死,江山改朝换代,尤其是谢玉娶了十六公主,又娶了宋家小姐做平妻,这段值得大说特说一番。

    至于那些不该说的话,不该提的人,自然无人提及,免得污了她的耳朵。

    这一场叙旧远比他预计的要长,太阳快要落山时,那两名宫女方才下了马车。

    见到他噤若寒蝉,跪下行礼。

    秦烈看也不看,大步流星回到马车上,只见令仪整理了仪容,脸上不见泪痕,可两只眼睛已经哭得通红,呆呆坐在那里,一脸木然。

    他心中不由后悔,怕她又伤了心神,可与其让她整日猜测怀疑忐忑,不如直接告诉她,毕竟瞒也瞒不住,总要经历这一遭,长痛不如短痛。

    回去的路上,令仪一直在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有在马车进府时,她像是从梦中惊醒,撩起车帘往外看。

    终于见到,上次进来时被她忽略的东西。

    ——气派堂皇的大门上挂着红木牌匾,上面鎏金大字写着“端王府”。

    纵然她身在深宫,也知道大翰没有异姓王。

    秦烈又不姓刘,他如何能称王?

    自然是因为秦家得了江山,不然这里该当是公主府。

    最后一丝希冀破灭,她眼眶立时湿润,只极力咬唇忍耐,像是受伤的小兽,满身防备,不肯将脆弱示人。靠着虚张声势的坚强,掩藏自己的痛苦委屈,和许许多多的彷徨不安。

    一只手伸过来,钳住她柔软的下巴,逼得她松口,下唇却已经有了深深的牙印。

    拇指怜惜地抚过,比他动作更温柔的,是他的目光和声音。

    “想哭便哭吧,哭完了,咱们再下车。”

    快要落泪的人最怕旁人的劝慰,何况此时的令仪只是一位涉世未深的公主。

    “太子哥哥死了.......”

    她一开口,眼泪便涌了出来,之后便再难抑制,很快湿了衣襟。

    “流翠姑姑失踪,十五姐姐也不见了.......”

    “十六姐姐嫁给了谢玉.......”

    她哭成了泪人,“我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她知道哭没有任何用处,可此时除了哭,她又能做些什么?

    失去亲人的悲伤,和无依无靠的惶恐,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太过伤心,她连被人拥在怀里都未察觉。

    这一切都如秦烈预料,甚至是他喜闻乐见一手操纵。

    她就该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在这世间唯独只能依赖他一人。

    可是见她哭成这样,胸口竟有撕扯的疼痛。

    他温柔搂着她,低声劝慰:“别怕,你还有我。”

    他轻柔抹去她的眼泪,“别忘了,我是你的驸马,也是你的夫君,你与我才是一家人。”

    她眼睛被泪水洗过,潋滟生波,看着他的时候依旧带着戒备,鲜见并没有得到安慰。

    马车已经在内院外停下,他将人打横抱起,直接抱回自己的寝房。

    不同于她所住之处的香软,他住的地方简单无趣到近乎冰冷。

    他将人在床上放下,自枕边拿来一个小匣子,打开来里面有十几个荷包。

    她只一眼便看出这是出于自己之手。

    她的女红虽不十分出色,却也是宫中嬷嬷教出来的,行针走线与寻常百姓不同,还有她出于习惯留下的标记,这都是宫中嬷嬷的习惯。——宫中任何人所做之物要有标记,万一出事才能找到人问罪。

    里面还有她自己配的安神药材,只是闻起来有些廉价。

    秦烈在她身旁坐下,“你只是忘了,你当日嫁我,虽然我们之前并不相识,成亲后却极为恩爱。你看,这是你亲手为我做的这许多荷包,我日日放在枕边,不只这里,书房里还有一匣。”

    其实不只是书房,他的行囊里也有,每次出征,都要带上几个。

    他并不清楚这些意味着什么,甚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派人去买下所有她拿去卖的荷包。

    明明想要她远离,又忍不住挂怀,送过去一个碧草还不够。

    只是一想起别人带着她做的东西,便怒气中烧。

    他那时觉得是嫌弃,她毕竟是他的女人,竟靠卖荷包为生,岂不丢了他的颜面?

    又觉得她傻,明明祖母给了她银两,也不知道让自己过得好一些。

    更可恨地是,她纵然沦落到这地步,也没想过来求他!

    她走后,他更觉得这荷包是提醒他仇恨的信物。

    除了他受伤住村舍,她与他同住那几晚,每夜他都要握着荷包入睡。

    他想梦见她,哪怕每一次梦到最后,她都会头也不回地离开,徒留他在梦魇之中。

    可再如何,却也比梦不到她更让他快活。

    若连梦都梦不到她,这漫漫长夜该如何度过?

    令仪握着荷包坐在那里,到现在已经由不得她不信。

    若非真如他所言,她怎会亲手为他做这么多的荷包?

    他怕她不信,又打开另一处箱笼,里面有许多她做的小东西。

    看过那么多荷包,她已能接受,让她惊讶地是他从箱底拿出来的几件衣物。

    已经穿的磨了边,却实实在在是出自她的手。

    外衫什么的也就算了,里面竟然还有中衣。

    两人到底有多亲昵,她才会亲手为他做贴身衣物?

    她怔怔地问:“我们当真这般恩爱?”

    可她不记得也就算了,面对他时,为何总觉局促不安,从未感到欢喜雀跃?

    她这样问出来,他默了片刻,方解释道:“因为你失忆之前,正在生我的气。”

    令仪问:“气你什么?”

    秦烈道:“气我总是在外打仗,没有陪着你。就是因为与我生气跑出去,遇到贼人,才会磕到脑袋,忘了前尘旧事。”

    令仪有些意外:“我还以为是怪你是乱臣贼子。”

    秦烈握住她的手,轻声问:“那你怪我吗?”

    他不由紧张,之前他从未想过这件事也能成为他们之间的阻碍,毕竟那时的公主见过人间疾苦,早就明白大翰气数已尽。如今的她,又该如何想?

    令仪认真想了想,轻声道:“父皇与七皇兄做下那些事......纵然不是你们,也会是其他人。所谓江山也不过如此,刘家人从别人手上抢来,因着失了民心,你们才会自我们手中将它夺走,从古至今莫不如是,何苦执着?”

    秦烈松了一口气,他早就知道,她看似柔弱,实则豁达而悲悯。

    他还记得,一年前谢玉送来密信,献计止干戈。

    信中说他可游说永嘉公主毒杀宋平寇时,自己当时是如何地嗤之以鼻。

    可宋平寇身死的消息传来时,他在江畔足足站了一夜。

    宋家势大,天下兵马,三成归于涿州。

    更不提沿海百姓视宋家为神邸。

    若是宋家精锐尽出,他这次渡江十有八9要无功而返。

    而夜长梦多,谁知未来又会有何等变故?

    况且纵然他渡江,只要宋家退守涿州,大宪初立,百废待兴,根本支撑不了大军的粮饷,如此一来,又要对峙数年。

    这样的形势,若不是恰好倭寇进犯,谢玉也不会与他密谋。

    他那时想,不想谢玉这酸儒竟也有些家国情怀。

    可令他更为震惊的,是公主的选择。

    之前他每三日收到的密信,每一封写的都是宋平寇对她的宠爱。

    她虽是贵妃,却与皇后无异,更生下了宋平寇唯一的儿子。

    可她的选择却这般出乎意料。

    舍弃了所有的荣华富贵,舍弃了触手可及的权势,选择了天下黎民。

    他在深切痛恨中,竟生出了隐秘的骄傲。

    对着滚滚江水,对着永恒星月,他无法抑制地仰天长笑直到力竭。

    心怀苍生,不计得失。

    这才是公主,无论大翰还是大宪,她都是当之无愧的公主。

    可惜她的功绩只有寥寥几人知晓,天下人或永远不会知晓,她为他们做过什么。

    而这样的事情一旦泄露出去,甚至无人感念,只会记得她毒杀亲夫,骂她残忍狠毒。

    比起他的心潮涌动,令仪更为惊讶自己会说出那番话来。

    她竟对大翰亡国这般淡定,纵然她在意的只有寥寥几人,可身为公主,也不该这般轻易接受。

    只是比起纠结这些,她有更重要的事情,不自觉揪住他的衣袖,她求道:“王爷,可否请你派人帮我查探下十五姐姐和流翠姑姑的下落?叛军攻入皇宫时,她们一同失踪!十五姐姐聪明,又会医术,纵使流落民间应当也能活下来。”

    ——因着怕她伤心,秦烈命吟霜傲雪瞒下了十五公主的遭遇,也为着十五公主的医术,或有再见之日,才只说失踪。对着令仪焦急而担忧的目光,秦烈点头:“好,我会立时派人手查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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