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仪“嗯”了一声,又伤心起来,亲人零落,连吟霜傲雪她们也不肯与她回府,她身边竟无一个亲近之人。
她自然不知道,这些都是秦烈从中作梗,竟不允许她身边有任何熟悉之人。
她向来不会强求人,便觉得吟霜傲雪不肯过来,自然有她们自己的道理。
吟霜是为了孩子,昔日无论郭贵妃与太子如何斗,除了铲除异己,不会动普通宫人。
可耿庆那些州府军士,当初攻进皇宫时,眼见金雕玉砌的皇城满是繁华,久浸富贵的宫女个个通身气派,立时如同老鼠进了米仓,一时间皇城尽是呼号哀叫声。
乱世里最多的是女子的眼泪,公主尚不例外,何况宫女?
相比之下,吟霜竟算得上较为幸运之人,因为她遇到的是一个颇有良心的小头目,把她带出宫去,与她过起了日子。
只是后来七皇子回京时,那个小头目死在乱兵之中,只留下她和孩子。
这等乱世,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差点饿死街头,幸好此时遇到了傲雪与几个太监。
原来皇宫几次离乱,跑出来不少宫人,一开始是几个太监凑在一起,他们在外被人看不起,只能凑一起过活,后来逃出去的宫人越来越多,渐渐就聚在了一起,如今已经有几十人。
在宫中时,或许他们还各为其主,勾心斗角。
到了外面,他们却自发的互相帮衬起来。
如今那里住的,除了太监,便是被糟蹋了的宫女和她们的孩子。
他们被人看不起,只能低价接些粗使活计,太监们扛货,宫女们洗衣,赚些辛苦钱。
有些尚衣尚食局的嬷嬷被聘到了其他府里,会不时送来些银子接济。
这才勉强活到如今。
对吟霜而言,若是到王府做奴婢,纵然富贵,可是孩子便成了奴籍。
且她们二人得那些宫人们诸多照拂,一旦进了端王府,可不一定出得来,她们岂能自己安享富贵,留其他人继续受苦?
想起她们的仗义良善,令仪不好意思地问:“能否劳烦王爷,命人给我那两位宫女送些银两?”
吟霜傲雪都说,端王爷位高权重,又对她极为宠爱,为了亲人她能求他,这是理所当然。
可为了之前的奴婢,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晦气之人开口,她不禁有些忐忑。
秦烈道:“公主不必与我这般客气,但有花费,只管从公中支取。且此事我已交代过秦小山,他必会安排妥当。”
令仪略略放下心来,默了默,再度看向他,不自在地问:“王爷.......我们有没有孩子?”
她也是想起吟霜为孩子打算才想起这事来,成亲便是为了生儿育女繁衍后代,他们既然如此恩爱,又成亲了七八年,想来早该儿女双全。
她在宫中时见多了嘉禾帝的薄情,对男女之情并不信任。
况且她什么也不记得,不管旁人如何说,她与秦烈的“恩爱夫妻”都像是水中月雾里花,太过虚无缥缈,丝毫不能令她安心。
可孩子不同,纵然她失忆,也是谁也斩不断的血缘,是她命中注定不可割舍的家人。
秦烈手掌在身边蜷缩成拳,面上却若无其事,“还未有。”
令仪面上流露失望之色,秦烈柔声道:“之前我常年在外征战,聚少离多,才会如此。今后我常在京城,咱们还有许多时间,自然会有孩子.......”
虽然还不懂夫妻敦伦之事,可是听到他说他们以后会有许多孩子,令仪依旧本能地感到羞赧,耳根立时泛红,怕被他察觉,忙低下头去。
秦烈一直留心她的神情,岂会错过?
许久未见她脸红的模样,他心神一颤,未及细想,已将人拥入怀中,攥着她的后颈迫她抬头,低头去寻她的唇。
落下时却只擦过她的唇角,——她在那一刻扭过了头,脸上羞涩亦不见,唯剩惶恐之色。
恍如一盆冷水浇下,他僵着身子,松开了手。
令仪一脱离他的掌控,忙站起身,逃也似地离开了房间。
。
那日秦烈的举动,让令仪十分难为情。
可这份难为情,在失去亲人的巨大悲痛前,又算不得什么。
之后几日,她一直在房中,不是默默垂泪,便是坐着发呆,就连秦烈着人千里迢迢送来她路上最爱的吃食,也不过勉强用上几口。她本就身形纤细,如今越发消瘦,一看便不是康健之相。
秦烈知道她伤心,可也容不得她这般糟蹋身体,更怕她伤心太久损害心神。
吃食玩物,奇珍异宝都送过,收效甚微,索性带她出去骑马散心。
骑在马上遛了几圈,令仪果真心情好了些。
她心里明白,便是再难过,也无济于事,甚至于这些事不是发生在当下,而是几年前。
除了接受,其余都是徒劳。
她也在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免得陷入可怕的孤寂中不得解脱。
虽则没了记忆,可一上马来,令仪便觉得熟稔,没一会儿,她便道:“我应当会骑,要不你先下去,让我自己一试?”
坐在她身后的秦烈,拉着缰绳的手臂一僵。
差点忘了,身前坐着的是个如何忘恩负义的小东西。
她只有在难过时才不抗拒他的触碰。
好不容易借着骑马,拥她在怀中,他像个没见过女人的毛头小子一样,因着她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而心猿意马,正暗自享受着,就被她的过河拆桥当头棒喝。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下了马,对她道:“小心些,慢点骑。”
令仪一开始确实骑得很慢,她紧张而不安,几乎是秦烈一个指令一个动作。
渐渐地,害怕退去,她不再一板一眼地执行他的指令,而是全靠那股熟稔感,本能一般地挺直背脊,轻夹马腹,马便小踏步哒哒哒地往前走。
如是走了两圈,她不再害怕,一挥软鞭,马便小跑起来。
这里是京郊皇上赐给秦烈的庄子,马场在庄子里面,面积不大。
一旦跑起来,那片马场根本不够施展,她轻叱着驱马出了马场,外面是庄子里夯实的土路,足够驷马并驱。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风声自耳边掠得越来越急,她心中越来越畅快,像是甩下了什么东西,又获得了什么东西。
可到底甩掉了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可获得了什么,她清晰地感知到.......
——是自由。
反正都是在庄子里,她也不需认路,随意驰骋。
只顾着恣意,她没听到后面越来越近的马蹄声,直到另一匹马疾驰而来,一人自那马上跃下跳至她身后,猛拉缰绳,急停之下马仰起前蹄,她往后倒在一个温暖宽厚的胸膛之中。
接着,又被人抱下马,一抬头,就看到秦烈铁青的脸。
秦烈寒着双眼看着令仪。
他还未从适才那一刻清醒过来,——适才她策马的身影,与之前抛下他离开时的背影在记忆中重叠。
那一瞬间,他几乎血液倒流,竟然僵在那里,片刻后方想起来抓回她。
她又要走。
为什么?就算失去了记忆,没有了亲人,她竟还是要走?
或者,从一开始她就是在骗他。
什么失忆,都是她与十五公主的计谋,无非是要让他放松警惕好伺机逃跑。
所以,她还是要逃。
额上青筋突突直跳,他看向她的双脚。
是不是?是不是只有把她锁起来,她才能安分?
他一句话也没说,令仪却感觉到了危险。
她自认理亏,适才确实太过危险,若是流翠姑姑在,定然也会将她痛骂一顿。
仰起白玉似的一张小脸,她扯着他的衣袖,“是我错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他的目光先看向她的手,拇指食指就那样捏着他衣袖一点布料,晃啊晃,晃啊晃。
接着又落在她的脸上,怎么?以为故作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他就能饶了她?
他这样想着,想要严厉呵斥。
可身体比嘴巴更快,下一刻,他便将她狠狠搂紧怀中,那般用力,仿佛能折断她的腰肢。
他弓身,脸埋在她后颈,“不许.......不许再.......”
他的声音颤抖着,却始终没有将话说完。
两人一人牵着一匹马,沉默回到马场。
秦烈面色沉郁,令仪本就怕他,今日又做错了事,他不吭声,她更不敢开口,垂头丧气,郁郁不乐。
本来是为了让她开怀,如今却事与愿违,秦烈按捺所有情绪,柔声解释道:“我并不是责怪你,只是适才太过危险,你若想骑马,需得有我陪着,免得出了什么意外。”
她垂着头道:“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并没有怪你,我只是......怕自己惹你生气。”
秦烈顿了下,问:“为何这样觉得?”
初夏的南风微微吹动令仪额角碎发,或是离开了那片四角天空让她开怀,亦或是适才的驰骋令她少了许多顾忌。她低声道:“我以前从没骑过马,因为以前每次出宫,都没有我的份,我只能听她们讲狩猎多么热闹,骑马多么威风。明明我很喜欢很羡慕,却不敢表现出来,怕说出来被别人嘲笑,怕流翠姑姑知道了伤心,怕十六姐姐听到了愧疚,更怕太子哥哥听到了寒心。——他已经对我那么好了,我却还期望些别的,他会不会觉得我太贪心?”
她仰起脸,小心翼翼地看他,“如今我早就会骑马了,一定你是你教的吧。你一定对我很好,否则我怎会敢将自己喜欢什么告诉你。如今我失忆,一点也记不得你,你却始终陪着我,还特意带我来散心,——你对我这样好,我却做错事,我、我怕你会生气,会不理我不管我......”
她声音低微而脆弱,脸色更是发白,透着让人怜惜的柔弱。
秦烈胸口酸涩,许久都没说话。
此时的公主只有嫁人前的记忆,他只记得新婚时她处处强撑着公主的仪态,从未想过她竟是如此谨小慎微患得患失的性子。
——连喜欢骑马也不敢与人说。
仔细想想,除了事关太子和焕儿,她确实从未对他提出什么要求。
也不曾对他提起她喜欢什么,又不喜欢什么。
亏他以为自己为她打造的天地,风雨不侵,富贵无忧。
却原来,从始至终,她都不曾信过他,一直活在不安之中。
眼前的公主,心思这般浅显,一眼便可从她脸上获知。
一点小小的讨好,便让她受宠若惊。
她刚嫁他时又何尝不是如此?
可他那时又在做什么?
迷恋她的身体,禁锢她的自由,又何尝在意过她在想什么,又想做什么?
他站在这里,回望八年前的自己,漫天的悔意瞬间将他淹没,毫无挣扎之力。
强行平复下来,他问:“还有什么喜欢的想做的,你都可以告诉我。我陪你一起做,一件一件做。”
令仪有些诧异,继而侧头想了想,终究有些不好意思,转而问他:“我们还做过什么?”
他们还做过什么,除却床上那起子事,就只剩下迁怒,利用,争吵,忍耐,欺骗,下毒,逃跑,恐吓,威逼。
唯有两个能见人的,他道:“泡温泉,打猎。”
“泡温泉,打猎.......”令仪喃喃重复一遍,露出向往之色,“我竟然还做过这些。”
她有些羡慕以前的自己。
看着她那神色,秦烈只觉一颗心又软又酸,不假思索道:“温泉庄子还在修缮,走,我今日便带你去打猎!”
。
两个时辰后,两人来到一座山前。
秦烈将令仪从马上抱下,她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秦烈一把拉住她,揶揄:“不是喜欢骑马?怎么这般不中用?”
令仪心道,比起这一路疾驰,她那哪叫骑马,堪比赶牛车。
可想到这里,她又觉得奇怪,她怎么会想到牛车?明明她根本未曾见过牛。
秦烈取下马鞍上的包裹,嘱咐道:“山间多野兽,小心些,跟紧我。”
日头快要西沉,京郊没有大山,可即便低矮的山头在昏暗中也像沉默的巨兽。
令仪紧张地手心冒汗,问秦烈:“我们为何不白天过来?”
秦烈道:“山脚下的村民视大山为他们所有,岂容外人进来?咱们快些上山,趁着还没天黑打些猎物,不然晚饭都要没着落。”
令仪不疑有他,忙紧跟着他往前走。
两人没多久便猎了两只山鸡,一只野兔。
此时天色也只暗了些,并未全然黑沉。
令仪虽全程未碰弓箭,亦觉得新鲜又刺激。正兴致勃勃,却见他收了弓,忙问:“不猎了吗?”
秦烈道:“够吃就行,猎得多了也是浪费。”
秦烈身为王爷,不想拔毛开肚竟是一把好手。
令仪不敢看,坐在河边大石上,任他自己忙活,又是洗又是掏又是生火又是串烤。
天色全然黑透时,他把烤好的山鸡递给她。
味道很香,她也早已饥肠辘辘,只是.......看着焦黄的整只鸡,她面露为难之色。
秦烈轻笑:“差点忘了。”
他扯下一只鸡腿递给她。
令仪小口小口吃着鸡腿,问他:“我们以前也这样过吗?”
不然他为什么说“差点忘了。”
秦烈张口便来:“经常如此,你以前每次都要吃完一只鸡。”
令仪震惊,这样油腻的东西,便是切开了,她在宫中时最多也只吃两口,之前竟然吃得下一整只?!
秦烈本来是想哄她多吃些,见她眼睛睁得溜圆,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也觉得自己说的太过夸张,脸上便带出了笑。
“你骗我!”令仪气恼地瞪他一眼。
葳蕤火光照在她脸上,宜嗔宜喜的一张脸,盛极的颜色,偏又一副天真烂漫。
秦烈喉结几番滚动,嘴里的肉立时变得索然无味。
令仪一只鸡腿也没吃完,便再吃不下。
秦烈把剩下的了尾。
待到清理收拾完,令仪问:“咱们现在可是要回去了?”
秦烈问:“你想回去?”
令仪今日确实难得高兴,若能一直这样骑马打猎,她便不会一直想起那些难过的事情,可是......
“这里又没住的地方,不回去怎么办?”
秦烈看了看身后的山林,道:“天太黑了,不好走夜路,咱们得找个地方暂住,明日再回去。”
令仪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可来的时候,是你说自己行军打仗多年,赶夜路如家常便饭,咱们才会这般晚还要赶过来。”
秦烈被噎住,果然撒谎太少,缺乏经验,才会犯下这么低等的错误。
还好他计谋百出,当即扶住右臂,皱起眉头,“此话不假,只是适才我旧伤忽然发作,无法骑马。需得休息一夜,明日再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