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

    虽则他今日没有包扎,令仪见过他以前右臂不能动时的样子,完全没有怀疑,左右看了看:“可这里哪有能歇息的地方?”

    秦烈道:“村里猎户往往在山里有临时住处,刚才我便看见一处,里面空着,咱们正好可以在那里歇息。”

    秦烈说的地方,距离不远,走了一刻钟便到。

    这里原本是一个山洞,被人改成了临时落脚之处。

    里面果然没人,且极为干净整洁,还有捡好的柴火,日常用的盆盆罐罐。

    这些也就罢了,里面还有一张石床,上面被子铺盖齐全,看起来像是刚洗晒过,又暄又软。

    此时已是五月,可山间夜凉。

    山洞很小,秦烈升起火,光焰一起,身上立时便暖了许多。

    秦烈又张罗着烧水,适才只是简单擦洗,这会儿才能好好漱口洁面。

    令仪今日又是骑马又是打猎,此时已经有些昏昏欲睡。

    可这里只有一张床,秦烈道:“你去睡,我行军时几日不眠不休都是常事,无妨的。”

    虽则他这般说,可他捂着右臂,眉头紧锁,看起来十分难受。

    他此行本就是为了她,如今又显然身体不适。

    令仪不是那般无情无义之人,她在火堆旁坐下,对他道:“还是你去睡吧,我实则睡得很少,夜里很难睡着,又会早早醒来。”

    这些事他一早听伺候的人回报过,可亲耳听她说,胸口依旧堵得难受,便是他不通医理,也知道,这样少眠,岂是长寿之兆?

    他问她,又像是问自己,“为什么还会这样?”

    明明已经忘却前尘,为何还会这样?

    “什么?”他的声音很轻,在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中,她没听清楚。

    “没什么。”他催促,“我这伤没什么大碍,你快些去睡,只管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管。有我在这里守着,你什么都别怕。”

    这里不是什么山林,而是皇家狩猎之所,这个山洞本是皇上狩猎时守军落脚之地。

    里面的东西都是亲卫备好的,否则他怎可能拿来便用?

    做这一切,全都是因为他临时起意,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只想制造机会一亲芳泽。

    她如今太过抗拒他的接近和碰触。

    若非如此,她怎会愿意与他共处一室?

    这一番筹谋,未必要当真发生些什么,却也不能容许她以后再躲避他的亲近。

    分明抱着这样卑劣的打算,可是听到她说自己睡不好时,他所有杂念全消。

    心里只剩一个念头,那就是让她好好睡一觉。

    他话中带着不由分说的气势,令仪来到石床边,虽则被褥很新,可碍于秦烈在,她只解下了披风,没脱外衫,打算和衣而眠。

    刚躺下去,便听秦烈道:“这样岂能睡得舒服,咱们多年夫妻,你不必避着我。”

    他虽这样说,令仪依旧脸皮薄不肯动作,秦烈便道:“你若不脱,一会儿我帮你脱。”

    他语气不容置疑,令仪不得不缩在被子里,一点点把衣衫退下,又推出被子。

    秦烈见她只剩下中衣,闭上眼睛,这才满意,往火堆里又添了几根木柴。

    忽然喉间涌起一阵痒意。

    公主失忆没几日他便开始喝药,这几日没有再犯,还以为已经痊愈。或是山间夜凉,喝了几口凉风,竟又要犯病,他抓起披风急步走到外面,快步走出去一段路,想着她听不到了才没再强忍,弯腰咳嗽了好一阵,又往回走。

    还未走到洞口,他便停了下来。

    ——令仪裹着披风,站在洞口,正定定看着他。

    她一开始只是害怕。

    ——听到动静睁开眼就看到他忽然拿起披风一言不发往外走,她还以为他要丢下她。

    这才急匆匆下床裹上披风,想要追过去,可到了洞口,就看到月光下,他扶着山壁弯着腰,不知道在做什么,许久才转身回来。

    秦烈只是稍怔,便走上去,“外面冷,你在这里做什么?快回去!”

    令仪听话坐回床上,仰头问他:“你怎么了?”

    秦烈正忙着给她倒热水,闻言没有吭声。

    令仪又问:“你出去做什么?”

    秦烈把兑好的水递给她:“只是咳嗽了一阵,没什么大碍。”

    令仪想起他适才佝偻着身子,撑在山壁上的模样,实在不像没什么大碍的样子,又问:“看过御医了吗?”

    “御医开了药,就快好了。”他催她:“洞口风大,你站了那么久,快喝水暖暖身子。”

    可是外面的风更大。

    只是咳嗽而已,为何要跑那么远,只是怕扰了她休息吗?

    手中的水温热适中,适才被山风吹凉的手立时热了起来。

    喝一口,水顺着喉咙流进胸膛,胸口也暖暖的。

    她这个人,别人若是对她不好,她不过忍气吞声。

    可别人一对她好,她便会诚惶诚恐,时时记挂,一心只想报答。

    躺回被子里,看着沉默坐在火堆旁不时往里面填柴的秦烈,适才他佝偻痛苦的背影一遍遍浮现眼前,令仪心中几经挣扎,最后对他道:“要不......你也上来睡吧。”

    她到底羞涩,说话时被褥遮住红透的脸,口鼻也被掩住,声音闷声闷气。

    他却乍然抬头,定定看向她,令仪两只手拉着被子,忙把眼睛也遮住,整个人缩在被子下面。

    她说出这话,是觉得他今日辛苦,又受伤生病。

    好一会儿,外面都没有动静,她还以为他是无声的拒绝,一时间,不知是难堪还是轻松。

    她还未想明白,便听到他的脚步声,虽然很轻,却像是踩在她的心上,让人紧张不已。

    他不让她和衣而睡,自己却只解了披风,穿着外衫躺在床边,只用被子搭住半身。

    石床不大,他一半身子悬在外面,竟能硬生生离她三拳距离。

    令仪本来很怕他脱衣服,她甚至恨不得把自己的衣服拿回来穿上。

    见他比自己还避讳,她倒放松了些,从被子下面露出眼睛,劝他:“你这样睡会冷,还是多盖着些吧。”

    他闻言往这边挪了挪,仍旧距离她一拳半的距离,被子才算勉强盖住了身体。

    只是他侧身躺着,身形高大,又是宽肩窄腰的身材,侧躺时中间的被子被他撑起来,被子中那点热气一点存不住,全漏了出去。

    他发现后,忙道了声歉,又缩回床边,用被子一角搭在腰间,人冷的缩成一团,好不可怜。

    令仪咬了咬唇道:“我们不是夫妻吗?不必这样生疏。”

    他闻言,看了她一眼,终于正正常常躺过来。

    本来这石床只够松散睡一个执勤的军士,幸好她骨架小人纤瘦,两人才能并肩睡下。

    他一触碰到她,她身子便僵的不行,直挺挺躺在那里。

    秦烈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她放松下来,口鼻仍掩在被子下,仅仅露出头顶与眉眼,眼睛用力闭着,睫毛却在不停眨动,可见紧张成了什么样。

    他心中叹了口气,伸手帮她把被子拉至脖间,又为她掖了掖被角,用被子在两人间划出一条浅浅的线,把她包成一个茧,只露出一颗小脑袋。

    他做完这一切,又在另一边躺好,闭上眼道:“你也说了,我们是夫妻,你不用害怕,今日如此不过是权宜之计,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他这般坦然,倒显得她小人之心。

    既然接受了两人是夫妻,她其实没必要这般小心翼翼。况且,她如今既不是公主,又举目无亲,她更不该防备他,惹他寒心。

    如何让自己过得更好,是皇宫烙印进她骨子里的本能。

    如今最要紧的,是抓住他。

    可如何才能抓住他,抓住自己的驸马,夫君。

    她没有记忆,一筹莫展。

    她侧过头,看着他挺直的鼻梁,浓黑的眉毛,轻声问:“我们以前,也是这样睡的吗?”

    “不是。”他睁开眼看她:“我们会抱着睡。”

    在她震惊的目光中,他又补了一句,“而且不穿衣服。”

    她“啊”了一声,紧接着脸颊红透,整个人又缩回了被子中。

    秦烈不得不又把她剥出来,“对不住,方才是我胡说八道,冒犯了公主。”

    令仪又羞又气,“你、你......”

    她脸红通通,眉毛蹙着,双眸冒火,可见恼得狠了。

    是他许久未见过的勃勃生机。

    与此相比,之前她的百般柔顺,如今看来,不过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妥协。

    秦烈心中又酸又胀,不自觉倾身过去,想将她拥入怀中。

    他一靠近,她身体立时又变得僵硬,他动作停住,慢慢收回了手。

    气氛短暂凝固,直到他喉咙又开始发痒。

    他忙起身拿起披风想要下床,却被她拉住,“外面冷,你不要出去了,反正我也没睡着。”

    他不愿在这里,怕吓着她,也怕她看到自己的不堪。

    宛如一只孔雀,他想让她看到他的好,不愿她看到自己的一点不足。

    可是盯着她拉着自己衣袖的手,他却开不了口让她松开。

    多少次午夜梦回,都是当初她执意要走,割开他抓住她衣摆时的决绝,今日,是她拉着自己的衣袖,他怎么舍得让她放开?

    这一会儿功夫耽误,再想走已来不及,他猛烈咳嗽起来,扶着床沿,深深弯腰,咳得面红耳赤。

    令仪只在一旁听着,便觉得撕心裂肺。

    这样干咳,仿佛肺腑都要咳出,喉咙间也要咳出血来。

    她坐起身,像流翠姑姑对她那样,轻轻拍他的背,试图为他缓解。

    待到咳声渐息,他撑起身子回首,对上她那双盛满担忧的剪水双眸。

    他胸口又酸又热,来不及思考,便将人搂进怀中。

    隔着几层衣衫,他的胸膛依旧宽厚温暖,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声,砰砰震着她的耳膜胸腔。

    而他的呼吸灼热喷洒在她颈间耳后,她的耳朵早已红透,颈间一阵阵战栗。

    分明没有埋进被子里,却有一种快要窒息般的晕眩。

    这样不对,于礼不合!

    她的手覆上他胸口,在推开他之前......

    赫然想到,这是她的夫君,也是她现在唯一能仰仗之人,他又对她这样好,明明病得这样重,却连咳嗽都怕扰了她。

    这样想着,她的手慢慢垂了下来,任由他静静抱着自己。

    秦烈已做好了被她推开的准备。

    不想她就这样咬着唇,柔顺地依偎在他怀中。

    只是身体仍有些僵,显而易见的紧张与羞赧。

    却依旧乖巧地不像话。

    秦烈心都快化了,软得提不起来。

    情不自禁低头,轻吻她光洁的额头。

    不带任何欲念与意图,只是单纯的亲昵。

    她还是吓了一跳,耳朵红得几乎能沁出血来。

    “你、你怎么能、能......”

    那个字她说不出口,他替她说出来,“公主也说了,我们是夫妻,我为何不能亲你?”

    她睁大眼睛,震惊地看着他。

    她虽不记得成亲之事,可也知道夫妻之间应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之前她睡着时,尚能装作无事,可如今她醒着,他竟然还敢如此唐突?!

    秦烈听她气恼之下脱口而出的话,不禁低笑出声,“原来上次公主也知道。”

    令仪愈发窘迫,又要往被子里钻,秦烈一只手便拉住被子,声音依然含笑:“我可是宁愿公主怨我气我,也不要与公主相敬如宾的相处,——夫妻做到那份上,该有多无趣。”

    令仪不懂就问:“那该如何相处才算有趣?”

    他其实也不甚明白,只知道不要与她相敬如宾,他一见到她便想亲近,并且从不为此感到羞耻,——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妻子毫无兴趣,才能做到举案齐眉。可他想看她为他蹙起弯弯的烟眉,想要她为他目中含泪双靥嫣红,要她只为他失神迷乱爱.欲丛生。

    可此时,欲念丛生的人唯有他一人,她毫无所觉,只用一双天真茫然的眼睛一个劲儿地撩拨他,却又不可能负责。

    他摸了摸她的头,认命道:“早些睡。”

    她闷闷地道:“可我现下睡不着.......”

    既然决定要依靠他,她迫切地想知道,他们之间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平时又是如何相处,而不是轻飘飘的“夫妻恩爱”四个字代替所有。

    秦烈好心解答:“初见公主,自然是在洞房花烛夜,我掀开盖头,公主一见我便芳心暗许.......”

    令仪才不信他的随口胡诌,“你不要胡说!”

    她一脸郑重,秦烈也不得不认真起来,“初见确实是在将军府的洞房,我掀开盖头,看到你在盖头下面偷偷掉眼泪。”

    这确实像她做出来的事,令仪尴尬地抿了抿唇。

    秦烈接着道:“我那日喝多了酒,沐浴更衣后喝醉了躺在床上,连公主何时去沐浴,何时回到床上也一概不知。直到半夜被人扰醒,一睁眼就看见公主趴在我身上,欲对我行不轨之事.......”

    令仪涨红了脸:“你又胡说!”

    秦烈叹气,说假的她不信,说真的她也不信。

    他只得又道:“其实那时我是醒的,公主上床后也像这般睡在我身旁,我们两个虽然闭着眼睛,可是谁都没睡着,直到我侧过身,问了公主一句话。”

    “什么话?”她问。

    他仿佛为她示范,也侧过身来,黢黑的眼睛盯着她,“........微臣能否亲一亲公主?”

    又是这样,那黏稠又暗藏暴烈的目光,她如同被猛兽盯上,只怔怔看着他,甚至忘了他那样唐突的问话。

    他也不期望得到她的回答,整个身体贴过来,薄唇含住她的唇珠,将她压进暄软的软枕中。

    他是常胜将军,最擅把握时机。

    她既然露出亲近之意,他若不得寸进尺,岂不是辜负了战神之名?

    一如她最知道如何让他丢盔弃甲,他也最知道如何使她溃不成军。

    由轻到重,由浅至深,从试探到撩拨,由怜爱至侵占。

    原本只想浅尝辄止,可一亲上去便再分不开。

    最后咬牙放开她,是怕再不停下,便没了停下的机会。

    良夜太美,他不愿最后又那般结尾。

    尤其她未必真心情愿,便是趁人之危。

    可一低头,只见她红唇湿润微张仍在失神,眼中水汽氤氲,细细喘着气,因着失忆的天真烂漫中透着蚀骨的柔媚。

    真要命!

    他忙撤开身体,躺至一旁。

    在他平复之时,令仪回过神来,再度把自己埋入被褥中。

    他好笑地再度将她剥出来,只以为她是害羞,却不想竟看见她满脸泪水,和自我厌弃的眼睛。

    他笑容立时消散,紧紧盯着她,“你觉得厌恶?厌恶我亲你,还是单纯地厌恶我?”

    她想躲开,他偏不肯,目光灼灼,非要她给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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