辚辚的马车停下,绸缎的帘上漾过淡月光。一身红锦袍的姑娘指尖撩起柔软的车门帘,回头眉眼带笑的对坐在后方的他说:“到了。”
他拘谨地端坐,几乎不敢承接她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哦了一声。
夜幕里红衣的姑娘双手拢于广袖之中,亭立于马车旁,他跳下马车,回身接下从座子下的空格里钻出的黑夜。
她用清甜的声音对一出马车就立刻蹲在地上的小黑夜说:“要跟哥哥好好玩哦,小阳阳,这里就是皇宫了。”
然后她又跟他笑谈了几句,互相礼了一礼,乘马车离开了。
黑夜还蹲在地上默然无语,小阳阳是什么鬼名字……
前几日,他反常地白日外出,正是因为遇到了那位红衣姑娘。他需要她权贵之女的身份掩护,为此他与红衣姑娘约会在皇城中刚翻新的集市。
因为其他地方的市井常年受人魔之争而残破不堪。二十年前新帝建立本国,三年前梦魇般纠缠人类的人魔战争才彻底止息。多年战火,使国家政治、经济、环境、文化受到了极其严重的打击,混乱与愚昧不仅充斥在群众中,也在皇城招摇。
重男轻女的陋习愈发严重,抢劫与行窃之事不绝,哪怕是皇城中逛集市的二人也不慎被一个流□□孩儿抢走了玉佩。女孩儿身形小巧,人群里很快就不见了。他追了一段路无功而返,只得回去向红衣姑娘表示歉意。姑娘表示不必在意,她其实也同情这些流浪街头的孩子们。在这个百废待兴的时代,古籍稀少,教育落后且不平等,民生凋敝,现在的情况不是孩子们的错。闻及姑娘对孩子的同情,他心生一计。
他“无意”聊到自己有个妹妹叫阳阳,从小喜欢金碧辉煌的王宫,可惜三年前生了场大病,病坏了脑子,作为哥哥他很心痛,希望能带她进宫城看一看,完成儿时的愿望。
贵家女知书达理,温婉可人,可惜阅世甚少,主动请缨帮助他们兄妹进入皇宫,他借口白天易被发现,与她将出发时间定在了“那一天”夜里,那个天时地利的时间。回去后他要求黑夜在“那一天”晚上无论何时都要蹲在地上,不要与人对视,装成神经不正常的样子。然后按计划他和那位姑娘一起帮助阳阳小妹藏进车内座下的暗格中,以与情人夜游宫城为借口,加上身份压制与“慰劳品”买通守卫,混入皇宫——事毕。
金钩月悬秋风,幽夜瑟木簌簌,琉璃瓦淡红阙启,白玉栏杆冷清灯,孤云默敛影。
拔地而起的金楼内,他与那黄袍繁复、绣龙描涛的皇帝对峙着。脚下,漫延开阵光,符文爬向四方,有些离地而起,风云纠错,撼动着庄严,惊颤了楼阙。那龙须半尺的皇帝稳如泰山地坐在平时休闲的金座上,刻板的面容一成不变。
他切齿而笑:“怎么,知道我会来啊?消息挺灵通嘛。坐这等我,不如正殿上威严吧?但是好做手脚,对吗?”
他抬起一只手,垂指向地,血从袖子里顺着他的胳膊,手心,指尖下流,如红绸绦绦。
“你耍什么心眼都玩不过我,墙上那把剑,用来刺我的吧?还能动吗?”
皇帝却始终一言不发,庄严地坐着,双膝分开略宽于肩,明黄的前摆布于其上,双手按于膝顶,饰一只透雕宽金戒。
黑夜蹲在阵内,按约定将右手覆于面前的符纹上。掌心下,血溢。她“咚”地向前扑跪在地。
刹时间,阵内紫红光杂乱滑过,地动山摇,金楼巨颤,他猝然跪倒于阵中央,透明的金刚石耳饰血洗般溢满艳红。裂纹在楼内四处蜿蜒,极为抗震的房梁框架也开始破碎,他头痛欲裂,左手紧抓额头,汗湿的额前发贴上指尖,那血色石放光而去,他伸出右手去抓,却只是徒劳。
炸裂、炸裂,他双手护住头部跪在剧烈振动的地上,眼睛向上翻,狠狠地盯着坠石断木中稳重冷漠的皇帝。诡诈该死的东西!
血从他指缝间露出的半只眼中流出,模糊了视线,搅乱了意识,脑内、体内、楼内的震荡一起侵袭向他,混沌、混沌。
飞在空中的血珠,隐约散射出一个女人的上半身,悬浮着发出尖锐的尖叫,凄然似鬼,甚为可怖。
那“半只人”挣扎着“爬出来”,大张着血口发出非人的嚎啸,伴随着纷纷落下的破碎墙体和令人头晕目眩的强震。
皇帝棕黑的眸望向她,流露出一种冷漠无谓的神情:
“辛苦了,
达妃。”
那女人匍匐在裂开的地面,金白色濡血的华服下是非人的她的容貌,像血浆肉泥的混合,不住地向下流淌,胳膊、“手指”从袖中露出,流异地扭曲着,立刻,她的血肉已无法维持原型,几乎看不出人的特征。
她不住地哀嚎,像向皇帝,又仿佛只是毫无目标的本能反应。
他心烦意乱,思绪飞快牵动: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有人对答非做了手脚,指使她在这阵中混入不该出现的异物?
皇帝仍坐在他金灿灿的椅上,食指刮动眉头:“我放你进来,看看你有什么本事,大抵不过如此。”
“你觉得达妃死前只受控于你的掌心吗?我的能将也不是白领金银的。未察觉此,何来傲慢之姿。”
他不想听狗皇帝的屁活,只是用手紧紧地护着因法阵变异而受损剧痛的头部。
“扑呲—”混乱之声中,细微的声响。
他低头看着胸膛前干脆利落刺透他身体的剑尖,剑光融血。
剑被抽出,他从跪着,变为左肘勉强支地,视线模糊地向侧后方仰视, 看到一个纤瘦的人, 穿着黑衣, 手里提着滴血的长剑,黑短发上,有一点红。
他看清了。
她站步很虚,地面一晃就向前一摇,完全没有捅剑时的利落。她一如既往漠然无神的眼此时显得更加无力。
“新任务是——刺杀三皇子。”
原来,她已经知道了
原来,墙上那把剑,是这么用的。
“对不起。”她的话里难得有了真情绪。
金楼喋血,她口中大股大股涌出的鲜血,淋漓满目,惊骇常闻。她向前直倒,长剑锵然坠地。
他不信,在布满裂痕的地面上,以肘支地,默默爬向她,胸口处森森的洞伤旁蓝色的光点徘徊打旋,浸入他的身体,又轻轻冒出头来,愈合着剑伤。
把她抱在怀里,他拿出早已备好的药丸,塞进她嘴里,捂紧,让易溶的药融化。
真是个傻子啊。他愁眉紧皱,心生悲戚。你这是何必呢…
身下的裂口不断延伸,描金彩栋的墙体从天挥洒,金石碎玉、血地残阵中,他不想再管那个冷眸淡容的金袍之帝…
低沿无顶的马车辚辚地前进着,没人驾驶的它于青黑之空下孤独地旋转着车轮,墨蓝的山直隐于苍穹,似哽于咽喉的沉重太息。他坐在车后,一手环住她的手腕,一手护住她的头部使其安稳。她生死未知,要快些赶路。他背对着月光,你不是故意伤我的,你不是故意的。
你不是故意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