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手中的碗凑到嘴边,不沾一口,就把它拿远了。
她露出鄙视一般嫌弃又冷淡的神色:“难喝。”
他双手搭膝,坐在她床边的椅上,瞬间接话:“难喝也得喝。”
她差点死掉之后好像流露出了更多情绪,随意而自然。
“然后呢,你打算做什么?”他问。
她原本是被某个机构培养出的刺客,她归属的那一类刺客一人只执行一个任务,用一生去等待任务,用一生去完成。任务无论以成功或失败收尾,他们体内的药物都会立刻扼杀掉他们的生命,这就是特殊培养,用于执行机密、困难任务的——“一次性刺客”。
作为“一次性刺客”,她自从离开“养院”就被派去潜入高墙严禁懿和城内等待任务,三皇子阵杀皇帝未果的前夜,她到屋外接受了刺杀三皇子的任务,专务通信的刺客——“传递者”只简单地传述了三个信息:第一,月儿钩——他们同“养院”刺客共同掌握的日期计
法中的一个具体日期,第二,“墙上剑”,第三,任务为——刺杀三皇子。
传递者影子般隐于背月的叶间,补充道:“关于任务对象的信息没有更多,你得自己去找。”
“不用找。”她坐在云冠的枝上,如是说。
然后,当那一天她将剑插入他的心脏,体内的药物随之发作,她这一生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理应顺着惯例暴毙而亡。可是她现在坐在这儿,活着。
该干什么呢?她真是想不出,她这一生本该奉献给这次任务,后面的是死亡的空白。在她的认知里,任务的完成使是一切,便是终结,余下的生命是谁的?是她的?
空荡荡的,脑子里。
她迷茫地回答:“不知道。”她想不出除了完成任务还有什么该做的事.
“我打算回去找我师父。”他说,“ 我是三皇子,家母是皇帝的妃子,之一。达妃狠毒善妒, 为利与狗皇帝合谋 害死我母亲。那时我九岁,嫉我皇子中较年长且学优能武,她囚禁我三年,辱我贱我、诋我毁我,无一不做;烧我肤、划我肉、刺我骨,她躬身的观赏;北凌南蛊西蛇东虫,我无一不遇。她狂她傲她切齿她疯笑,她对我身份的所有无力的践踏,不过是灵魂深处的低劣卑贱,即使把我——洪水猛兽,关在笼中,她的贱魂,仍在颤抖。
真没想到,我竟能活三年,说俗一点,是复仇的不惧火烧的真金,伴我熬过三年。我凭着浅薄的功底自习道法,在牢狱中边练习自我修复边精进法术。我拼命回忆以前涉猎的古书,研究进步的方法,但以这种无书无师无器物的条件修习,我也只能勉强保命,掩着抑不住股股血流的伤口入睡——那种程度的伤口,仅靠布扎,是抵不住的。
她没早日弄死我,呵,盲目自大,只有愚人才会认为自己掌握得了一切——她还不是让我给逃了,当然,非我一人之力。
出来后,师傅收我为徒,治我伤,教我术,带我远离了皇城,两年后,我辞别师父跋山涉水杀回皇城,捉达狗,复旧仇——可惜让狗皇帝跑了,他身边还真多能人呵。
四肢筋断犬伏于地的达妃,死在囚封她命魂的阵火中。她勉强抬起一点上半身,火光烧进她肮脏半瞎的眼中,咬牙切齿——如果那也算牙的话,厉吠着叫嚣着要化厉鬼来噬我骨魂。哧——她以为她是谁,厉鬼,呵,她配?!
以前那颗金刚石里,封的就是她。她说要来找我报仇?找,不怕你找。我夜游在街上,给你‘鬼’最合适出现的时间,让你吸收最适合增进鬼术的月华,讽刺吧?你甚至说不出一句话。
但是达妃,这条狗,哪里有那么大能力影响我的行动?我在找一些“材料”,能用于陈杀皇帝的‘材料’——你原来是最后一部分。这些材料各方面方方面面都有要求,我只能用委婉的方式寻求,花了我好大功夫。‘那一天’之前的几日,我不仅遇到了适合替代你祭阵的东西,而且找到了那个能送我们潜入皇宫的人。万事俱备。
最后呢,皇帝是蟑螂,没弄死。随便吧,谁理他。
一开始我不清楚你的身份,但随着几天观察,很多细节与推论都预示着待命的你最终的任务十有八九就是杀我。
我猜对了。正如你猜我一样,不过你好像不是‘猜’,而更像是‘看’,一切微小处在你眼中如流水辅展开,自然地联系起来,你只是复述者,真厉害。”
他露齿一笑。
她捧着汤药。
“你跟我一起去找师父吧,与他谈谈话你会很受启发,然后你就可以决定要做什么,去做什么,不会再迷茫,不会再死守一个可笑的‘原地别动’。”他劝道。
怎么都行,她应了:“嗯。”
惊喜的亮光闪过他明亮的眸子,他屏住了呼吸 ……
天上的青色,褪成了软和、澄明的蓝,云缕划过天际,掠过山峦,浓浓的山色远远地起伏,沾染点点的雾,随阳光的流淌,渐渐地消了踪迹。
马车停下了,她蜷坐在车内的角落,嗅到车外传来挡不住的点点清香,甜甜的。
“黑夜,往旁边躲躲哦,小心有太阳。”他在右边隔着车帘对她说。
她向左挪了挪,粗布帘子的一角被挤开,一枝桂树的枝梢伸了进来,色泽深重的桂叶下,团簇着清清朗朗的软黄桂花,有的花盛放花瓣,像明黄的圆月一般温和,有的花半开半合,像珠米丁香一样秀气,不用凑近,就有扑鼻的香,是花香,甘饴深处又有毫无涩意的青叶新枝的清气。她只敢靠近一点点,去闻它的芬芳,她惧怕它浑身的阳光。她本该害怕一切金黄的东西,因为它们像她不能接触的光,但桂花的颜色,好温柔,让人想轻轻地拥抱。她久久地跪坐在地上,手撑着前方的地面,前倾身体,注视着那一粒粒四瓣的小小花。
“喜欢吗?”他隔着帘子问道。
“嗯。”她点头,“像皇帝。”
“皇帝?”他笑了,“为什么?”
“大概,他们都穿黄吧。”
“哈哈哈——”他手里拈着那枝桂花,开怀大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