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室里泛着一股陈旧的草药味。
窗帘拉上,挡住初春太阳刺眼的光。略显昏暗的房间,恰到好处的温度,无人打扰的静谧环境,正适合早起的人睡个舒服的回笼觉。
安是这么想的。
他在靠墙的长椅上放好枕头,调整高度,像往常一样满意地躺下。
“安医生!安——医——生——!”
门外的呼喊夹杂着乱七八糟的脚步声愈发接近,且一听便知是哪个令人头疼的家伙。
“嘶——”
安不耐烦地翻身,把脸埋在枕头里,又使劲往里钻,想把耳朵也堵住。
阿瑞斯在门口一个急刹,地板被擦得咯吱响。
“安医生!快看!快看!我们捡到一个新的羽卫!”
等他呼呼地喘过气来,其他人也到了医务室,死人一样趴在长椅上的安才放弃了挣扎。
“……所以呢?然后呢?你带回来一个新羽卫,然后打断我重要的睡眠?”
安根本想不通阿瑞斯兴奋的点在哪,揉着太阳穴坐起来。
“你看看现在几点?八点!才早上八点!”
他指着钟越说越气,睡意也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肚子火。
“我说过吧?除非你只剩半口气了,否则十一点之前有任何问题,都给我滚去楼上找小特!”
说罢,他又补一句:
“尤其是你,阿!瑞!斯!”
眼看安的怨气就要发散到整个房间,雷格恩才及时来救场。
“咳,很抱歉,安医生。”
他指指诺菲牵着的新“羽卫”。
“情况复杂,还要请你帮忙。”
这个女孩和木何差不多高,虽然受了伤,但看着并不瘦弱。眼睛里浅有一星半点神采,像一潭凝固的湖水。
“不过我们找到她的时候,真的只剩半口气了,差点儿给冻死。”
阿瑞斯较真地比划。
“可能到我们这个地区天气回暖了吧,她半路上自己醒了。”
诺菲把她推过去坐下。
“我背了一段,她就能自己走了。”
安简单扫一眼女孩的伤势,让诺菲把窗帘拉开。起身去翻药,拿了一卷绷带。
“就这点皮外伤,值得来找我?”
他的怨念还未散尽,合上抽屉的动静明显大了些。
“先登记。”
安不等有人回话,把椅子移过去在女孩面前坐正,刻意挺直背,欲找到一点工作状态。
“姓名。”
他扯出一张单子,低头准备落笔。
“……”
一阵沉默。
安刚驱走的起床气又要回来了。
他抬头盯着女孩,笔在写字板上敲一下表示催促。
“我问,你叫什么。”
抱着忙完还要回去睡觉的打算,安的眉头越发拧住。
女孩恍恍惚惚地像反应过来了。
“斯——阿——”
两个嘶哑走调的音如一块小石子,打破了湖的死寂,惊醒了这个女孩。
她捂住自己的喉咙,连自己都难以置信。
安医生更是被这个尖细的尾音惊得大脑空白了一秒钟。
“赛莲。”
站在最远处的木何突然出声了。
“她叫,赛莲。”
木何一字一句地重复一遍。
她的声音一直如此,低沉,平淡,如果不看人,或许会认为这是个未变声的少年。
“木何都这么说了。”
阿瑞斯信服地竖起大拇指。
“安医生你就这么填吧,绝对准确!”
其他队员从未尝试理解这个盲人的一言一行。
木何虽然眼盲,心却不盲。连队长都确信她能看见一些肉眼看不见的事物。
这种时候不多,木何通常只要说出口的,大家都无理由地相信她。
安怕麻烦,见女孩没有反对的意思,也不想浪费时间,几笔画完名字。
“张嘴。”
他借着阳光,检查赛莲的喉咙。
安越看越疑惑,脑袋也深深歪下去了。抬头望着天,思考一会儿,他问赛莲:
“你是不是乱吃了什么东西?”
又想起女孩说不出话,转头看向雷格恩。
雷格恩摇摇头。
安抱起双臂,放松地往椅背上一靠。
“旧伤,很有些时间了。具体的病因无法判断。依我看,大概是药物。”
他提笔写起来。
“也可能是吃什么东西,摄入了致哑的药物成分,声带被破坏了,之后也没治好。”
“但安医生肯定有办法,对吧?”
阿瑞斯讨好地接话,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仿佛在祈求安的原谅。
“对。”
安把写好的药方哗啦一声撕下来,啪地拍在阿瑞斯脸上。
“因为我是神医。”
他轻飘飘地敷衍几句,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外伤带着这药去找小特,剩下的我不管了。”
事实上,发现赛莲不能说话时,最失望的是阿瑞斯。他非常想听赛莲讲述一个新生羽卫是如何找到方法,单杀一只异化兽的。
为此他甚至准备了一连串问题,正要回去和别的队宣扬一下这神奇的经历。
诺菲把赛莲送到助理小特那里后,队员自行分散。
阿瑞斯几步追上雷格恩,拿胳膊肘捣他一下。
“喂喂,雷格恩——你不考虑一下吗?”
他故意压低声音,煞有其事地问。
“考虑什么?”
雷格恩没心思配合他难得的严肃态度,漫不经心地回复他。
“哎呀,你没听我说吗!一个单杀异化兽的羽卫啊!在没有人教她的情况下!”
阿瑞斯着急了,手舞足蹈地比划。
“她是个天才!绝对有天赋!你不是一直想招个新人进来吗?”
“确实是天才。”
雷格恩把他推开。
“但是这还不够。等到她有资格入队,恐怕我都快退役了。”
他的指尖轻敲自己的右臂,没好气地道。
阿瑞斯还想说什么,想要找个说辞时,余光看到了从校长办公室里走出来的人。
他的注意力立刻转移,也不记得要说什么了,便向那个方向大声喊道:
“洛希老师!”
被喊的人停住,向他们招手致意。
“别叫我老师,我也算你的队友吧?”
洛希慢慢地走过来,指着自己,无奈地说。
教师只是他的副业,实际上他也是第一羽卫队的队员。
洛希是队伍里个头最高的人,留一头和他很相称的长发,有时还戴一只单边眼镜。
他的脸上永远挂着和善的微笑,虽然个子高,但不会有压迫感。也许是因为这种气质,阿瑞斯打心底觉得他相当有老师的范儿。
“队长。”
洛希的音色也温和,一点脾气都没有。
雷格恩回应一声。
洛希这个队员一度让他发愁过。或者说,他虽然身为队长,却非常不擅长处理队员的关系问题……
他的能力很出色,尤其适合需要大范围控场的作战。换而言之,他有以一人抵千军的实力。
另外他还有一项很实用的技能,听说是和操控时间有关系。只是他不愿意用在实战上。
他是和木何一起入队的,且两个人来这里之前就认识。
本以为他们是熟人,初来队里还能相互有个照顾,结果两人的关系很是不对付。
入队后没过多久,两人便爆发式地大吵过一架。
在那之后,木何向队长提出转型,更改了自己在作战时的位置。
而洛希则处于半离队状态。如果队长不要求,他不会主动参与任务。
“我听说……你们带回来一个新人?”
洛希眼神飘忽,若有所思。
“……赛莲,她怎么样?”
“嗓子哑了,不能说话,安医生说能治好。一些外伤和冻伤,让助理负责了。”
雷格恩简单陈述情况。
“那就好。”
洛希的语气没有起伏。
“我先走了?”
“……”
阿瑞斯察觉到什么,忽然愣了神,目视洛希离开的背影。
直到高跟鞋的嗒嗒声消失,他才后知后觉地问:
“雷格恩……我们……有告诉他……那个人的名字吗?”
“没有。”
雷格恩也注意到了,但懒得问。
他大约能猜得出来,是谁将赛莲的名字告诉洛希的。
那两个人的关系很微妙。有太多事他不知道,雷格恩也说不清楚。
他们太过了解彼此,甚至连决裂后的距离都能保持得精准恰当。也许是相交多年的朋友呢。
至少曾经是。
木何和洛希吵架的那一次,闹得非常凶,不单单是口舌之争了。
三年前的他们和每一个新生的羽卫一样,身上充满了年轻人的凌厉盛气。
那时的洛希喜欢把他引以为傲的长发束得高高的,不戴眼镜,性格也活泼很多,只是一碰到木何就黑着脸,周身都是一片低气压。
木何的话不比现在多,但只要和洛希待在一起,她会毫不吝啬自己的话语。
尽管大多数时候是在吵架斗嘴。
雷格恩也观察过,在他看来,木何虽然没有洛希那般气势强硬,但更像是洛希的一位“兄长”。
而这并不是因为木何的年龄比洛希大。
他问过,洛希本人也不否认这一点。但吵起架来的时候,是全然不顾及对“兄长”的那份尊敬了。
应该是在两人入队后的第三次任务,回程路上。
现在每每想起,雷格恩都要责怪自己疏忽,没发现两人走在队伍最后,落下很长一段距离。
直到身后突然爆出一声巨响,魔力的巨大波动把其他人都吓了一跳,雷格恩才心道不好,和阿瑞斯一起冲过去劝架。
事后,头大的队长的分别单独问了两个人,什么时候有的矛盾。
回答出奇地一致。
是入队前。
又问是谁先动的手。
两人都说是自己。
最后问是什么矛盾。
他们也都缄口不言,但表示认错,愿意接受处罚。
入队前的事不在雷格恩的管辖范围内。两人一副“这是我们之间的事”的样子,他也不知道从何管起,找不到任何插入点。
最终他没有向上级报告两人动用能力私自斗殴的事,出于对新人的宽容,仅仅对他们进行警告,训几句话完事。
也许是几乎不再共事的缘故,从那以后再没有在明面上发生过激烈冲突。即使有任务需要洛希出面,雷格恩也会特意让两人分开行动。
——
次日上午,挂钟刚走过十点半。
阿瑞斯嚷嚷着要去找赛莲,雷格恩好不容易才把他拖到十一点之后。
“好了伤疤忘了疼。”
他叹一口气。
而安医生的生物钟强大得可怕。一过十一点,他的状态迅速转换,精力充沛地投入工作。
“说话的问题我已经解决了。外伤不多,但有很多旧伤,我想有必要向你说明。除了喉咙的问题……”
安打了个响指,把小特早上传来的病历本扔给他们。
“外伤的话,背上有疤痕,内脏受过损伤,不过已经恢复了。另外……”
安停顿一下,犹豫接下来的话。
“我不会说细节。她在很久以前,可能受过某种刑罚。”
他盯着表格,寻找合适的措辞。
“她的旧伤,像……”
他戛然而止,最后还是决定不说了。走出医务室,领他们上楼。
“我这就走了。”
他推开门,发现助理不在,要去找小特。
“你们回头问问那小姑娘,背后的疤要不要我们帮她祛了。看着挺……”
安欲言又止,话没说完就离开了。
病房里窗户敞开,吹进一点暖风。
赛莲坐在床边,看着窗外,轻轻地晃腿。
小特给她换了件干净的白色病服,还替她洗了头,现在看上去总算是有点活人的气息了。
阿瑞斯虽然被拖着磨了几个小时的性子,此时的热情不减反增,刚要打招呼,还未喊出声,便被队长按住肩膀。
“闭嘴。”
雷格恩加重力道,竖起一根手指放到嘴边作噤声状,低声道:
“病房里禁止喧哗,缺心眼。”
这才把阿瑞斯制住,走到病床前坐下。
“……赛莲?”
雷格恩试探着问。
她将目光转过来,静静地看着门口的几个人。
“能说话了?”
赛莲盯着雷格恩的眼睛。
“能。”
她终于开口了。声音还有点沙哑,但能正常发音。安医生的确是神医——她已经这样哑了三年了。这两天安又是药又是法术,齐齐上阵,才让她恢复成现在这样。
“我是第一羽卫队队长,雷格恩。”
雷格恩从诺菲手里接过纸笔。
“虽然在这时候问不太合适……你应该记得,两天前,你杀死了一只……野兽。”
他开始在纸上记录。
“那只野兽,原本是我们的目标。”
赛莲的腿不再晃动,好像也要认真起来。
“没有在审你。”
雷格恩注意到她的神情。
“但我们需要了解情况,比如异……野兽的行为,是否还有人员伤亡等。”
雷格恩停笔,看向赛莲。
“请你告诉我,事情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