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瑞斯已经两眼放光地等着了。
因为雷格恩隔一会儿就向他投以警示的目光,他感到非常憋屈。
赛莲眨一下眼睛,盘腿在病床上坐正。
诺菲背手站在一边,回想起把她带回来的路上,心想这个女孩胆子还挺大。不,准确来说是心大。
她醒后,我牵到哪儿,她毫不违抗地就跟到哪儿,一句话也不问。现在居然还能冷静地回答一个陌生人的问题……
诺菲真心为赛莲的情绪稳定捏一把汗。
这难道就是羽卫对故乡的“感应”吗。据说是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召唤感之类的,会自然地觉得小天城很熟悉?
可惜我对这方面的感知一直不灵敏,几乎从没体验过这种“感应”呢。
她这么说服自己。
“下大雪……之前……”
赛莲低头看自己的衣摆,语速还很慢,好像还在适应失而复得的声音。
“村里的母鸡……被吃掉了……”
她用一只手指挠挠头,仔细回忆起来。
是的,最开始是玛利亚小姐家的母鸡。
清早,玛利亚小姐去喂鸡时,鸡棚的顶盖被掀开了。空荡荡的鸡棚里,只剩几滩干涸的鸡血,还混杂着几根鸡羽和一团团绒毛。
玛利亚小姐很伤心,那几只鸡是三个孩子来年的新衣裳。
村民们猜测,是山里的狼冬天没有食物,吃掉了玛利亚小姐的母鸡。
然后是德克先生的鱼。
德克先生爱鱼,也以捕鱼为生。村旁常年不冻的小河今年却冻结了。
他在结冰的河面上凿出一个大窟窿,放上一支鱼竿钓鱼。
德克先生钓到一条大鱼,大到连他的厨房都塞不下。他把鱼挂在房檐下向村民们展示他的战利品。
也是第二天早上,鱼不见了,连着挂鱼的铁钩一起。
人们说是山脚下的老汉嫉妒他的成果,把他的大鱼偷走了。
直到……直到什么?哦,是维蒂阿姨的香肠。
维蒂阿姨做出的香肠是全村最美味的香肠,照顾我的海莉阿姨经常找她买。
维蒂阿姨把做好的香肠放在院子里风干。白天那会儿阳光还很好,在冬天这是很宝贵的。
到了晚上,暴风雪来了。
维蒂阿姨着急喊在外喝酒的丈夫回家,忘了收回她的香肠。而风雪直到后半夜才停息。
翌日早晨,维蒂阿姨才想起来去看,发现她的香肠消失了。
而这次不同的是,在及膝深的雪地里,留下了一串巨大的脚印。每个脚印都和洗澡盆一样大,形状则像老虎或者狗的爪子。
村子里的大人小孩都恐慌起来,说山上的老虎进村了,要吃人。
偶尔有几个年长者会猜是别的什么兽类,因为那个脚印实在是太大了。
人们白天不允许孩子出门,夜里紧闭门窗,给门上三道锁,加固了围栏和篱笆,整日提防着这只未曾现身的大老虎。
“所以最后是老虎吗?你见到那个东西没有?”
阿瑞斯插嘴道。
“闭嘴。”
雷格恩瞪他一眼。
“不……不是。”
赛莲的思路差点被打断。
最后一天。
赛莲晚上不和海莉阿姨他们睡在一起,海莉为她专门腾出了一个小房间。
海莉是赛莲的养母。她有两个孩子,丈夫不知道去哪儿了。按赛莲所记得的,她已经和海莉阿姨一家生活了三年时间。
最近听了村里来老虎的传闻,她很难入睡。
今天海莉阿姨上山去了,晚上就在麦娜婶婶家住。麦娜婶婶就住在山脚下,她说第二天早上就回来。
窗外,鸡棚里的鸡也安静了,什么也听不见。
海莉阿姨也养了好多鸡呢,老虎会来偷吃吗?
她正想着,翻身换一个姿势,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着。
“呀——!”
赛莲猛地睁开眼,踢开被子坐起来。
是小迪的声音!是从她房间里传出来的。
赛莲鞋都顾不上穿,赤脚冲出门,向房子的另一边狂奔。
她感觉到整个房子都在震动,听到玻璃和墙体碎裂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近,黑暗中还有周围被吵醒的村民的议论声,一些火把亮起来,正在向房子慢慢地靠近。
头顶上簌簌地落下灰尘和碎石子,房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赛莲找不到海莉阿姨,想大喊求救,却发不出声音。虽然此时天黑得厉害,但刺骨的寒风明确地告诉她,对面的半边房子已经彻底坍塌。
透过狭小的窗口,屋子外面似乎有个巨大的东西,正绕着房子缓缓移动。
这个屋子不大,赛莲跑到堂屋时,就碰到弟弟小迪跌跌撞撞地哭着奔过来。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被吓得不轻,看到赛莲时腿一软,跪在赛莲怀里。
赛莲忙把他护住,再一看便慌了神。
哥哥和弟弟睡在一起,弟弟跑出来了,却没看见哥哥的人!
“哥哥……哥哥出去上厕所……”
小迪指着屋后的方向,断断续续地吐出几句话,泪水把喉咙都糊住了。
赛莲立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她来不及把弟弟送出门,便拍一把他的背,指指即将变形的大门,让他自己先出去。
轰!
小迪刚撒脚跑开,房顶便被外面的东西掀开了一个大洞,碎掉的瓦片像冰雹一样簌簌地落下来,险些砸中赛莲的头。
她转身向后门奔去,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小迪,死了。”
赛莲的语气很平静,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闪过一丝波澜,像湖底升起的一串气泡。
“他被压在下面,起不来。我搬不动那根柱子。”
“屋子后面,小林大叫了一声,我过去的时候也没有呼吸了。”
“它踩着小林,看见我了,朝我扑过来。”
赛莲心里觉得有些奇怪。
造成这么大震动的是什么东西?老虎来了?跑了这么久都没有看见,那它在哪里?
“喵呜——”
赛莲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
这一声与其说是猫叫,不如说是野兽的低吼。
乌云散开,月亮终于露出了脸。
今晚是满月,月光投射下来,角度正合适,将房子从黑暗中拯救出来。
而那只所谓的“老虎”,在月光的照耀下,也完全显露出来。
巨兽的眼睛幽幽地闪着黄绿色的荧光,瞳孔扯成一条极细的的黑线。
一丝苦涩的草腥味飘进赛莲的鼻子里。
“猫。”
提到这个字眼时,赛莲纂起衣服的一角,低低地说。
她从小就害怕一切猫和狗。
当她听见猫叫时,就已经害怕得僵住了。
从脑海深处激发的求生欲压迫神经,逼着她告诉自己跑起来。手底小林的温度正渐渐消逝,眉心处的皮肤有些发烫。
“……”
“我刺伤了它的眼睛。”
记不太清了,黑暗中好像摸到了一柄短刀。
刀身滚烫,和那时眉间的皮肤一样,烫得融化了风里裹挟的冰雪,烫得冰冷的血液沸腾。
圆圆的月亮在猫的头顶悬着,像一扇透明的窗户,窗户后面仿佛有谁在看着她。
“刀掉下来了,从它的眼睛里。”
黑猫痛苦地捂着自己的眼珠,发出尖锐的吼叫,在地上剧烈地翻滚,扬起的灰尘令人窒息。苦苦支撑的半边房屋嘎吱嘎吱地叫着,又有几片房瓦被震落。
被用来当做武器的短刀上出现了细密的裂痕,缝隙间透出银白色的光,和天上的月亮一般颜色。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停了。黑猫蜷缩着没了动静,身上长出一片片蓝色荧光。短刀在一声细微的爆炸声后,化成了一摊金属碎片,像海滩上的贝壳,在暗夜里闪闪发亮。
雪花又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如一块降下的幕布,悄无声息地掩盖了这一出闹剧的痕迹。
“它死了,弟弟们也死了。”
“雪还在下,海莉阿姨没有回来。”
赛莲说着,抬头盯着雷格恩的脸。
“我想去找她,但我走不动了。”
雷格恩垂眸,随着她的沉默停了笔。
“我很抱歉……”
阿瑞斯最想听的内容被寥寥带过,但也静下来了。
赛莲僵住了,停了半晌,眼眶突然湿了,涌出的泪花在她死水一般的眼睛里打转。窗户里穿过来的阳光打在她的侧脸,仍然无法使这汪死水变得温暖一点。
她的喉咙里哽咽一声,仿佛在极力压着悲苦一般,颤抖着嘴唇问了一句:
“我还……能……回去吗?”
泪水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滚下来,洇湿了刚换上的新病服。没有抽噎,没有红掉的鼻子,只有眼泪在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好像那天经历的一切太过仓促,她还未反应过来似的。
终于等到猫的尖啸声平息了,冷空气剐蹭肺的刺痛感消失了,月亮下去了,太阳升起了,雪融化了,乌云散了,悲伤才重新进入她的感官,占据她的神经。
她还想再说什么,咬着嘴唇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了。
喉咙里好痛啊,明明安医生已经治好了。
“是我们的责任。”
诺菲轻轻地摸一摸她的肩膀,坐到她旁边。
“如果我们能早一点到……”
可是没有如果。无论早晚,那种怪物的行为毫无逻辑,难以预测。再加上异化体只能被羽卫杀死,普通人遇到有攻击性的异化体,无疑是死路一条。
即使羽卫与此同时新生,一个完全不理解力量为何物的新手,大多数情况下也难逃异化体的魔爪,通常在其他羽卫赶到前就命丧黄泉了。
此后羽卫能做的,只有除掉异化体,防止其造成的后果更严重了。
“关于异化体的知识传播,你所在的村子听过吗?”
雷格恩将笔尖放在赛莲被发现的地址上。
她摇摇头。
“……算了,查理斯给的那些方法也没什么用。”
他把报告扔到一边,无奈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