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
即使是春天,此时房间里的温度也有些夏日的势头了。正午的街道人流减少了些,略微静默的环境让人难以从沉眠中醒来。
赛莲是被生生热醒的。她浑身疲惫,翻身的力气都微乎其微。脚抽了两下,发现几乎连被子都踢不动了,只好她扶着墙坐起来。
背上闷出一层的薄汗终于接触到了新鲜空气,迅速冷却之后产生一阵凉意,清醒多了。
昨晚追丢了那个少年后,四个人分头,沿着几个主街道,在车水马龙的集市里盲目寻找了一通。
直到凌晨三四点时,人潮散去,空荡荡的街道上只剩冷风飘过。
队员最后一次集中,雷格恩算算时间,再排除掉找过的地点,判断目标大概率已经逃出城后,才结束了大海捞针式的搜索。
“他没穿斗篷的时候,你还看到了什么?”
四个人回到客栈,点起灯开始复盘。雷格恩把刚刚追踪少年的事放到首位,问道。
“左手手腕,这里,有一个红色的……纹身?”
赛莲伸出两根手指并拢,抵手掌根部划下去,比划出纹身的宽度和位置。
“像用钢笔画上去的很细的线条,但大部分被袖子盖住了……”
雷格恩在一个小纸条上哗哗几笔记下,将纸条卷成小筒,搁在一边。
“等命令吧,直接这么追出去也不是个事。”
他放下笔,手指轻捻信纸的一角。纸张晃动,发出些细微的响动,反衬得夜十分安静。
“赛莲。”
赛莲突然被点名,不由得正襟危坐起来。
“你……反应太慢了。”
雷格恩用平常的语气说道。他看得出来赛莲尽力在理解他的指示了,可惜反应不够快,行动迟缓。
“什么原因?你之前就这样吗?”
“呃……好像是……”
赛莲有点尴尬地挠挠脸,支支吾吾道。
忘记是谁了,大概是凯琳娜或者比格吧,说过自己有时候的反应出奇地慢。有时候和她说一件事,她好半天才会转过来弯。但她也没搞清楚这种情况的原因——难不成那次发烧,还烧坏脑子了?
“算了,下次注意吧。”
雷格恩看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也懒得再问了。
他吹一声口哨,窗外飞进来一只长尾巴黑冠的白鸟,在屋内的灯光下扑腾几下,听话地停在赛莲肩膀上。
这小鸟的尾羽是两根一掌长的柔软羽毛,细长且富有弹性,飞起来时成一段漂亮的波浪形,仙气飘飘,赛莲看了很喜欢。
雷格恩敲了两下桌子,小鸟便飞下来,一蹦一蹦地跳到雷格恩手边。他将纸筒系在鸟爪上,轻点一下它的脑袋,鸟就飞出了窗外,一头扎进夜色里。
赛莲活动一圈发酸的肩膀和膝盖,揉一揉干涩的双眼,又靠在冰凉的墙上发一会儿呆,才慢慢地从床上挪下来。
木何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的,赛莲洗漱完时,她刚好带着早饭——中午吃的“早饭”回来了。
赛莲摊在椅子上,嘴里叼住的彷彿不是奶黄包,而是她的最后一口气。
昨晚几乎是玩了命地在街道上空飞,飞不了的地方就落下来跑,搜完一个方向又换一个方向,最后居然还一无所获……不,至少她收获了一身隔夜的疲惫。
哐哐两声敲门声传来,听到队长的声音,她向后倒入的脑袋又要费力地抬起来。
“都起了?”
雷格恩打量一下房间里的两人,接过木何买的早饭,看也不看就塞给后面的阿瑞斯。
阿瑞斯也没完全醒,也是看也不看一眼,随便抓了一个白花花的包子塞到嘴里嚼起来。包子的肉香唤醒了他的食欲,整个人立刻精神百倍,眼睛都睁大了。
“那人不用追了,查尔斯说要先调查一段时间。我们先向西走,顺便接了个新任务。”
他抱着胳膊说道,把阿瑞斯好心送到嘴边的包子推开。
“唐国在大陆最东边,他跑也只能往西跑。我们正常返程,说不定还能碰到她。”
“那我们下一个目的地在哪儿?”
阿瑞斯拿下咬住的半个包子,含糊地问。
“奈特里格。把你东西吃完了再说话。”
雷格恩站开一步,受不了他嘴里喷薄而出的食物气味。
“奈特里格?那个精灵的聚居地吗?我记得那地方很乱很落后啊,明明环境还挺养人的。”
阿瑞斯连忙大嚼几口吞下去,差点儿噎住。木何在他背上猛拍一把,他的脸色才恢复正常。
“别的路上再讲,现在已经是中午,再不出发就要盯着夜色赶路了。”
雷格恩拉着阿瑞斯,转身回到房间。刚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站住了。
“奈特里格的任务,还有个人会来。赛莲,安医生来了一封信,信里提到你了。”
他向赛莲提醒一句,便甩开阿瑞斯走了。
“还有一个人……?”
赛莲嘴里的东西都嚼不动了,瞪着亮亮的眼睛喃喃地道。
——
四人驾天马飞了几个小时,趁太阳还未落下,雷格恩临时选了一个小村庄留下来过夜。
“首先,赛莲,是你的事。”
雷格恩找到一片合适的空地,把三人先带到树下。
“安医生说,他这两天去请教了他的师父,看了之前你检查的影像。”
他展开一张信纸,对着中间折成一半,露出上半部分给赛莲看。
“翅……根?”
赛莲捕捉到了两个陌生的字眼,贴近了接着往下读。
魔法师种下的翅根,应该是法术制造出来的,在赛莲身体里也很久了。这种翅根要发展成成熟的翅膀,需要在十岁左右时就开始训练。
现在她已经过了激发出翅膀最合适的年龄,但既然翅根还完好,翅膀就还有机会再长出来。
这个过程和羽族的精灵学习飞翔差不多。听说你们此行目的地是精灵聚集之地,可以向当地人详细了解。
赛莲读到这里时,信纸就被雷格恩抽走了。
“人造翅根?多少年没听到过这个词了。”
雷格恩捏着下巴回忆道。
“大概十年前,为了模仿羽族的翅膀,一些民间的魔法师弄出来的东西。那会儿还挺流行的,花点儿钱,找一些法师给孩子安上一对翅根,长大后如果从事魔法相关的工作,也算多一种能力。”
他的目光投向赛莲。
“但是事实上魔法生成的翅膀,本身需要极大的法力来支撑,普通人根本带不动这对翅膀。久而久之,这东西就无人问津了。”
赛莲扭过头去,想看自己的后背。三年前的事她都记不清了,听雷格恩的说法,也许是爸爸妈妈这么做过?
无奈脖子转动角度有限,她什么也看不见。像小猫追自己的尾巴似的,她尝试着转一圈身子,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这附近也快到奈特里格了吧?肯定有一些精灵在,一会儿去问问呗?”
阿瑞斯抬手远远地望过去。
这里的豆田刚冒出嫩芽,小圆叶子在微风中轻轻颤动。也许是离聚居地还有距离,这里的房子东一户西一户地分散着,被田地包围了。
“不,人没来齐,不急。赛莲,你过来。”
雷格恩突然把阿瑞斯拉回来,推到了空地中心。
“你,一会儿把你的花招都使出来,用尽你毕生所学。”
他在“毕生所学”几个字上加了重音。
“按我说的做,练练随机应变的能力吧。”
雷格恩回头对赛莲说完,轻踏地面,用飞行魔法升到半空中。
赛莲被突如其来的“一对一”教学打了个措手不及,咽了一下口水,只好深吸一口气,召出剑来作应战状。
随后就是三个人展开了漫长而枯燥的训练,打得树叶子哗哗啦啦地响,地上的沙土扬起半尺高。
木何无事可做,走远了些,到林子里随意地射箭。
嚓!
一支箭离弦而去,穿过枝叶交错间微小的缝隙,精准地击中远处树梢上的红色野果。
箭射中的位置发出层层冰霜,将果子完全包裹住。
瘦弱纤细的枝梗支撑不了冰的重量,在空中摇晃几下便不堪重负地断开。红果子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木何慢慢地放下弓,拨开挡路的树枝藤蔓,踩着林间地面上的枯叶层,向箭射中的地方走去。哗啦啦的碎响惊动了不少小动物,弓箭的寒气在当下的季节里显得有一丝格格不入。
她拾起果子,箭和冰都在她手中化成水,从指缝间流下去,滴在一些鲜艳的小草花上。
这种小草花,粉色的花头朝下,深红褐色的茎上附有一些细长而小的同色叶子,像种子刚钻出土壤时的形态。
如果记得没错,这花叫红伞。主要在极寒的雪地中生长,现在早已过了花期,也没有下雪,这里居然还有红伞在开花。
几株红伞生在树下,看似与这暖春融入得无比和谐,却还是让木何感到一阵无名的怪异。
她顺手折下一朵,带上果子回到赛莲训练的空地。
天色渐渐暗下来,赛莲的训练也宣告收工,四个人一起回到借住的房子。
房子的主人是个孤寡老太太,她的儿子去了奈特里格生活,在那里结了婚,现在只有她留在这里了。
“给你的。”
木何把果子塞到赛莲手里。
赛莲受宠若惊,几分质疑地盯着果子上的箭孔。果子红得扎眼,汁液也是浓烈的红色,从正中心的孔洞里流出来。
如果不是认识木何,她一定会相信这是某种威胁的警告……
“洗洗,能吃。”
木何还不忘回头提示她。
“呃……谢谢。”
赛莲将信将疑地答应了,转身去找老人借水冲洗。老人在狭小的厨房里忙着,便给她指了个方向。
雷格恩把队员叫来餐桌上,借餐桌当会议桌,准备说明任务内容。等赛莲在屋外洗完果子回来,另三个人已经坐好了,她赶快跑几步过去坐好。
“这次任务的重点不是异化体。”
雷格恩打开役鸟送来的信件,推到桌子中间,让队员传看。
“根据上级给的指示,在奈特里格的某处出现了大量的低级异化兽。”
“被人驯化……并……利用?”
阿瑞斯一字一句地读出信上的内容,仿佛快要不认识这几个字了,说着说着嘴里的面包都掉了下来。
赛莲很好奇,伸着脖子探头看过去,但信还没传过来,她看不了。她轻轻咬一小口果子,清甜的汁水伴随着一点儿果香,泛在整个口腔里,一点儿野果子的酸涩也没有。
她眼睛瞬间亮了了,捂着嘴转头看木何,想说什么,碍于队长在讲正事,只能疯狂地眼神示意。
木何也不知道有没有接收到她的意思,就点点头,赛莲才转过去继续听雷格恩说话。
“异化兽这么危险的玩意儿也能被驯化?哪个天才想出来的?”
阿瑞斯指着信,难以置信地揉了几下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
“恐怕是半异化的状态,或者的确等级过低,普通人都有办法制住它们。”
信传了一圈,回到雷格恩这里。
“异化体活成这个样子,那也太没尊严了……”
阿瑞斯真心为异化体感到卑微。
“但这‘利用方式’可不正常。具体情况需要再去查,据说是借异化兽做黑色交易之类的。”
他把信折回去收起来。
“所以我们的目的是协助奈特里格的警卫和皇室,找到那个驯化异化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