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
水手拉起帆布,船笨拙地挪动庞大的身躯,慢悠悠地驶入航线。天色转得阴沉了一些,乌云在头顶以不可察觉的速度悄悄压下来。
河面平静,倒映出的是天空的那一抹灰,还有轮船深色的身影。
甲板上,不少漂洋过海的商人,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讨论下一站要收购什么,卖出些什么。他们的口音五花八门,但大多数听起来都是奈特里格的本地人,还有几个来自外地的。
雷格恩从上船时,就一直盯着这些人,偶尔与他们擦肩而过,捕捉到他们谈话的只言片语。
“这船上有很多奈特里格的人,我们分开去打听情况。如果异化兽规模真有那么大,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
雷格恩话音刚落,木何和洛希对视一眼,两个人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分别向着船头船尾,毫不犹豫地走去。
不得不说,某种程度上,他们俩还真有默契。
雷格恩心里默默地道,见怪不怪地目送两人离开。
“等等。”
赛莲刚走出几步就被叫住了,转过身,不确定地指着自己。
“你,跟着我走。”
雷格恩说着,走到赛莲前面。
这条船运货运人两用,像他们这样的普通乘客还算不少。
从上船前,赛莲就隐隐听到有音乐从甲板上传来,只因为人声嘈杂,将乐声盖过去了。现在正是想去找音乐的源头的。
船尾处的角落里,层层堆叠的货箱边,坐着一个吹笛子的瞎子。他戴着一副装模作样的墨镜,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俨然是个街头卖艺的流浪汉。
瞎子面前摆了一只铁皮盒子,里面有一些零钱或者碎铜子儿。几个船客围着他,在枯燥无味的旅途里,听他的笛声是为数不多的娱乐。
那支金属制的笛子表面光洁干净,在瞎子黑乎乎的手下也不曾变得脏兮兮的。
笛音悠长而灵动,夹杂着一丝纤维般细小的杂声,构成一种独特的悠扬音色。瞎子正在表演,雷格恩不便打扰,静静地等待他的演奏结束。
“哨笛?”
赛莲的目光黏在笛子上,双手微微掩面,忍不住张大嘴巴,压低声音说道。
雷格恩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她的表情,向后撤一步,在她身后小声问道:“是哨笛。你认识?”
赛莲拼命压制住想要疯狂点头的冲动,最后化为了尴尬僵硬的摆头。
哨笛的外形和一般的笛子无甚区别,但音色别具一格。作为一种古老的民间乐器,流行的范围很小。如今的大陆上,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地方还在使用哨笛了。
在赛莲脑海中残留的一丝记忆余烬里,隐约记得有个儿时的伙伴也会吹哨笛。
但自从被海莉阿姨接回家,发了一场高烧,连着三天三夜不退,真把她的脑袋狠狠地烧坏了。有关过去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更不必说已经许久没有听过哨笛声了。
现在与这笛声久别重逢,熟悉的感觉如同海浪冲进深渊,直击灵魂。她顺着笛声,回到记忆深处寻找故人,却再一次被一团空白拒之门外。
那瞎子一曲奏毕,铁皮盒子里哐当几声响,几枚黄铜子从四面八方落入。
他拿起盒子晃一晃,零钱哗啦哗啦地挤在小盒子里碰撞。瞎子歪头听一下声响,似乎是在辨认此次的收入如何。听罢,他摆摆手,把笛子收进怀里,表示结束了今天的表演。
奇怪的是,赛莲莫名觉得这个瞎子在离开时,好像看了自己一眼。尽管他戴着那副蹩脚的墨镜,完全看不到他的眼珠子究竟在朝哪儿转。
雷格恩见缝插针,转眼间便打入刚刚的听众之间。
“奇怪的野兽?这地方,天上游的海里飞的,什么动物不奇怪。我倒是听说城里有人养虫子的,好像是个年轻的老板吧。”
一个高鼻梁的男人说。
“你说的是不是那个卖药的?我还听过更夸张的,有人说那药材来路不正,虫子是用活人喂的……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另一个卷发的人夸张地打了个哆嗦,声音小得像蚊子,仿佛在害怕虫子吃了他。
“养虫子用来制药?”
雷格恩找准时机,插进两人的对话里。
“说白了就是制药啦,卖出来的东西倒不是真的药。”
“……”
赛莲虽跟在雷格恩旁边听着,眼睛却始终盯着瞎子离开的方向,像平静的湖面,漂着一丝涟漪。
如果过会儿还能碰到他,一定要向他问一下,他来自哪里。哨笛还在流行的地方只有那么几个,大陆也只有那么大点面积,其他的环绕着普吉塔大陆的,全都是海。
据海莉阿姨的说法,我是在河边被发现的。那条河是天河的支流,海莉阿姨后来猜,我是从上游的某处被冲下来的。
赛莲想着想着,思绪悠悠地飘到了远处。雷格恩后面和其他人谈了什么,和什么人聊,她也没听进去,只是身体还机械地跟着队长走。
雷格恩见她不说话,就当她是在认真听,也没管她是不是在神游。最后问完一圈,他准备和赛莲一起理一理情况。结果转头一看,她还站在上一个地点,眼神定在别处,像断了线似的,完全没跟过来。
赛莲仍在心里默默地盘算着,待会儿要怎么再找到那个瞎子。
一阵水上的风迎面扑来,吹乱了她的刘海和鬓发,浅金色的发丝晃晃悠悠地舞动,扫得脸上痒痒的。
她顺着风摇摇头,闭上眼,理开乱七八糟的刘海。
思绪被打断,赛莲终于想起队长了,转头发现身旁空空的,只有刚才的几个商人还在继续扯皮八卦,而雷格恩早就走了。
她环视四周,视野内反复搜寻几遍,队长仍然不在她的视野里。
坏了。
心虚里夹着几分慌忙,她额头吓出一滴冷汗来,一时间不知道何去何从。
雷格恩上船前才提醒过我来着……现在原地等着?还是去找其他队员?坏了坏了坏了,忘形了……
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先去找队长。就算找不到,船上还有三个队员,运气好也许还能碰上。
下定决心,赛莲一番点兵点将,随便选了个方向,做好找到队长后挨骂的心理准备,如同英勇赴死一般迈出了脚步。
“唔!”
她刚要走的那个瞬间,突然从身后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赛莲反射性地想扒开那只手,却被拉的后退,猛地撞上了后面的人。她的后脑勺紧紧贴着对方的胸膛,传来令人不安的温度。
她来不及看清来人,右手放下想把剑召出来,张开手正要握住剑柄时,她的手腕又被对方死死掐住!
那人猛地加重了力气,骨头发出咔嚓的诡异响声。赛莲的手腕吃了痛,反射性地抽搐一下,彻底动弹不得。
她还要发动法术,拼命地在脚下开出了一半的法阵。控住她的那只手似乎识破了她的伎俩,忽然间松开了。
嗡!
手上的束缚消失的那一刹,赛莲瞬间将剑拔出,反身向身后的人砍去!
一剑下去,却什么都没砍中,充满杀气的剑气打进了空气里。
空荡荡的,赛莲身后没有任何人。
“你在看哪儿呢?眼睛都不眨一下。”
听到熟悉的声音,赛莲所有的动作都僵住了,像根木头一样呆呆地钉在原地。
她向上看,竟然是不见了的雷格恩。
他单手抓着一只风灵,借它的力量浮在半空中。风灵看上去很吃力,两只小鸡一样的翅膀使劲儿地扑腾,急得喘不过气,才把雷格恩提上来。
雷格恩说完便跳下来,风灵如释重负,马上一骨碌钻回法阵里。他抱着胳膊,挑着眉毛,预料到什么似的,半睁着眼睛等赛莲反应。
“……队……长……”
赛莲说的话和她的动作一样卡壳,断断续续地吐出来几个音,连一句对不起都说不完整,干脆直接闭嘴了。
“下次碰到真的了,就不是这么好运气了。”
她无话可说,一动不动的样子,雷格恩竟然还略微感到失望。无奈之下,轻点一下她放不下去的手腕,像小孩受伤后吹了一口气,转身便走了。
“去找其他人吧,过一会儿要下船了。另外,别再走散了,任务才刚开头,真被拐了我们可没精力去救你。”
赛莲怔了一秒钟,手腕上还留有一股清晰的余痛。刚才好像真扭到骨头了,不过队长那一口气还真神,现在正在快速地恢复回来了。
眼看雷格恩越走越远,她才回过神来,活动手腕,小跑几步跟上去。
——
他们在船上的一个房间里汇合,整理信息。
这个房间太小,五个人聚在里面显得有些拥挤。但这不妨碍木何和洛希一人各占一个角落,呈一个规整的对角线分布。
“我听到的和你差不多。”
洛希靠在墙上,低矮的天花板压着他的头,他不得不稍微弓着腰说话。
“但这个所谓养虫的人,不止老板一个,可能有一个小群体。”
雷格恩随身携带一只小笔记本,一边听着,一边潦草地记录。
“养虫的虽然不止一人,但他们一定有一个领导者,也就是群体中心的存在。”
木何接着洛希的话说。
“这个人,可能是生意做得最大的那位老板,也有可能幕后另有其人。”
最后,只剩下旁边的阿瑞斯了。出于和他共事多年的了解,雷格恩对他根本不抱有多大希望。但转头对上阿瑞斯灼热的视线,刺得他只敢眯着眼睛看他,给了他一次发言的机会。
“你呢,有什么发现?”
雷格恩说着,上半身向另一边倒过去一点,避开他期待的眼神。
“听我说,奈特里格北部有家酒馆的……”
“行了,总结。”
阿瑞斯得偿所愿,刚要开始输出便被雷格恩堵回去了,悻悻地原地坐下。
“按以活人喂虫的说法,这必然不会是正常的虫了。上级的把我们调过来这里,主要是因为牵扯到凡人,其他羽卫不好出手。”
雷格恩哗啦一声扯下一页纸,揉成一团,从窗户丢到河里,吓得赛莲一激灵。
“群体总比一个人好调查。先从这批‘养殖户’开始查起吧。光天化日之下,想拿活生生的人喂虫,绝不是容易的事。顺藤摸瓜,把这些人全找出来。”
窗外,已经可以隐约看见奈特里格的城镇。
深色的棚子和浅色的房屋混在一起,往来的人们穿行其中。即使在如此遥远的河道中,似乎也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岸边聚集着许多渔船,渔夫们正将雪白的鱼一筐一筐地往岸上运。
“进城后我们先试着打进暗处。现在,下船。”
雷格恩打开房间门,望一眼外面船员的动向。
“等等,队长……”
木何提醒赛莲检查进城需要的证件,她着急忙慌地在自己身上摸了个遍,也没找到最重要的东西。
“我的通行证不见了……”
想来刚刚和雷格恩一番争斗,口袋里的羽卫通行证似乎掉出来了。现在回去甲板上,也许还能找到。
“现在离上岸还有时间,快去找。”
雷格恩让开路,赛莲跑出去,从楼梯口上了甲板。
赛莲一路小跑来到甲板上,忽然又听见悠悠的哨笛声响。
她转头望去,果然是那个瞎子。他换了个位置,正在她的不远处吹着哨笛。但这一次他的身边没有听众,铁皮盒子也空空地摆在面前。
赛莲想着找通行证要紧,转身刚要走时,突然感到背后被人拍了一把。
船靠岸了,不少人挤在出口,慢慢地往外涌。人已走了一半,雷格恩仍然没有等到赛莲拿通行证回来。
“木何,赛莲现在在哪儿?”
他看向角落里的木何。
她默默地起身,贴着着房间的墙壁转了一圈,有些迟疑地开口。
“她还在船上。但是……在下船的地方。”
“不会是迷路了吧?还是她自己先走了?”
阿瑞斯扒着窗户往外看。
下船……?
雷格恩眉头紧锁,注视着缓缓移动的人群。刹那间,一个念头划过脑海,又被他紧紧抓住。
“不好!”
那个坐在甲板上的老头,悠悠地吐了一口烟。他看着雷格恩从船舱里夺门而出,眯着眼睛,把老烟枪慢慢地放下来,叫住了雷格恩。
雷格恩转过身,想起了这个人。
“您见过一个戴这种胸章的金发女孩吗?”
他指指自己的羽卫胸章。
老头好像没听见他说话。他抬起头,停了一瞬,操着沙哑的声音道:
“年轻人,你看看……你是不是丢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