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侧夜市的喧嚣仿若有一瞬的暂停,姜孟禾恍惚了一下,好像一只水漂,在下一个落点弹跳起来,又升起了希望。
“雪焰天资如神,能追得上它的马,必是有人精心选育,那怎会是寻常马匹?”他机械地将这点错漏说出来,却越说越小声,难以置信地问,“你是故意让我看见的?”
话问出口,他即有了答案,一改温润,痞恶地问:“为什么?”
“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吗?”崔颜没被他的变脸吓住,讥诮地凝望他:“你以后也不要妄言自己是重生之人了。”
将糖饼塞回他手中,自顾走入黑夜。
几张糖饼而已,崔山提起过也未可知,崔颜早就不是韶华豆蔻的小姑娘了,她不好糊弄的。
姜孟禾心里的那一片石子落了下去,沉进了水底。
长街上的那份热闹像将他隔绝在外,他始终是那个格格不入的入侵者,带着恶名,难以被接受。
澄丰帝在位三十九年,荡涤叛乱,一统九州万方,扫清朝野弊政,海清河晏引外邦来朝,设缁衣卫代天行事,检察天下。天子耳目通明,红林马场的事想瞒也是瞒不住,能让它存在这么多年,不过是因为轻视。
跨过两个山头,隐没在郊林深处的荒野是禁军的校场,于是连带这一片山头开设了数个马场,有为贵族子弟私设以供玩乐的,也有窥见商机的商人开设,只为做做姑娘小姐贩夫走卒的生意。红林马场隐藏在其中,又能有什么特别的。
而崔颜一个浑身是污点的武将之女,无德无能;崔山一介武夫,老婆死得早,不懂风雅,不知士族公卿礼仪风尚,只会教女儿这些粗俗做派。也没人会信,盛世之下,有人养几匹马就胆敢违逆犯上。
他说他是再生之人,他有两辈子的时间去了解这个世道和这位天子,却还能说出那些蠢话。
崔颜走出夹道,壁宿并未自行离去,还在等她,她上了马车,没有再看那头一眼,径直回了将军府,却直至夜半都未安寝。想去院子里练刀,抬眼看去刀架已空,她叹了口气,又想起灶堂里的玉佩,想去将它挖出来,又迟滞不前不想将心事摆在人前,末了只好盯着两尾自在的锦鲤发呆。
“小姐怎么从柳家回来,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长弓披着薄袄,为她添了一盏烛火,“明日还要带三小姐去骑马,早些睡吧。”
崔颜披散着头发,趴在床头,锦被搭在腰上,一手垫着下巴,一手捏一根长苇杆戳鱼吐出的泡泡。这苇杆是长弓下午去花园剪过来插瓶的,早知这样,她还不如不剪呢。
崔颜:“你说陛下会不会反悔?”
她这样猛然一问,长弓忡怔片刻才领会她问的是什么,剪烛芯的手顿了一下,理过思绪,笑着问她:“小姐是想陛下反悔还是不想陛下反悔呢?”
“当然是不想。”崔颜抬起苇杆,一滴水珠落进笔洗里,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她索性就丢了苇杆,扯着锦被裹住自己往床内退了两步坐了起来,“为什么这么问?”
长弓坐上床沿,退了软鞋,上了床,两人一起裹着一床被子,说起了话。
长弓道:“壁宿跟我说晚间遇见了姜世子,小姐回回遇见他就改了往日的性子一样,今日这般夜不能寐想必也是为了他吧?”
崔颜眸中光晕一闪而逝:“我怎会是为了他呀?我只是细想他说的也不无可能,要是天后从中作梗,陛下反悔也未必不可能。”
长弓:“陛下反悔会怎么样?”
“要是陛下反悔,裁军之事便再不可逆,一场腥风血雨避无可避。”到那时,不仅崔山,崔氏,整个镇西边军都将倾覆,西戎突厥恐将趁虚而入,山河飘摇也未可知。崔颜想到此处,不禁胆寒,裹紧了被子,“姜孟禾等的必是这一刻,山河动荡,他才好浑水摸鱼,名正言顺地拿回那张椅子。”
长弓也不再嬉笑,脸色苍白,嘀咕道:“姜世子看着不像这样的人啊。”越想越觉自己想得对,“他要是这样的人,将军也不会要他。我听壁宿说过,将军当年收留他闹出了好大的动静,要是真有这份心思,不早该……”她看看崔颜,没再说下去。
崔颜叹了口气,她坐困玉京五年,恐怕此生都不能再回敦煌,死也要死在玉京,全拜姜孟禾所赐。命运吊诡得狠,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就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长弓接着说道:“姜世子好像与传闻中的有些不一样。”
五年前,崔颜与她一般大的崔颖和小杨氏并五岁的崔濒受天子诏令,东行迁回玉京,跟随在马车周围护卫的是崔山私训的十二位府中骑士。他们行至乌鞘岭上时,乌云压境,夜黑似一滩死水,一时间雪大如席,片刻如同琉璃世界,如入幻境。
荀伯找到一处山洞,他们一行十七人准备到洞中修整等待雪停再出去找路,正巧遇见从东方而来的七人。其中六人穿戴蓑笠,牵着马匹,围绕一位少年抵风前行,那少年脸似笔画刀削,一双丹凤眼微微低垂,眉间一团愁云,略显多情,他身披一件白狐披风,披风下一身月白,更衬得他乌发红唇。若他是女子必是要被人夸赞一句荒漠玫瑰的,只是他是个少年郎,是边塞荒漠里少见的弱质公子哥,让人不得不轻看了他。
那是她初次见他。
他们两伙人一同躲进山洞避雪,那时,姜孟禾甚是寡言,就算被崔颜欺负,也只是沉默不语。本以为仅是短暂的相逢,没想到雪一旦下起来就不想停下,第五日时他们被一群饿狼袭击,那时他才像是从玉京的富贵繁华里苏醒过来一样,只是那双丹凤眼染上的是死意。
“是不一样,”崔颜想到此处心又揪了起来,她愤恨道,“比以前还要气人。”
初次见面她就不喜欢他。
当晚她就做了一个过去的梦,梦见姜孟禾死气沉沉地对她说:“我把我的命交给你,你若是来救我,我以后就好好活,你若是不来救我,我就死了让大家都解脱。”她日日欺负他,拿他撒气,他大约也知道是为什么,就这样将命交给她也挺好的。
混账东西,在梦里还要气她。
崔颜大骂:“孬种!三万边军将士为了保护你这样的人豁出性命真不值!你要想死,去了边军多拉几个麻匪垫背以身殉国,我也敬你是条好汉,被狼吃了算什么?”他竟然想将这样重大的责任丢给她一个人扛,“真这么想死,就滚回玉京去死。”
眼泪夺眶而出,她就醒了。
直到出了永安门,她还在想,早知今日,当初她就该让他喂了狼。
“大姐,我是选毛长的好还是选毛短的好?是选雌的好还是雄的好?”崔濒平日挺会看眼色的,但去马场这事儿让她从昨日兴奋到今天,马上就要成真了,她实在没心思去管崔颜在想什么,趁着马车颠簸,移臀挤着崔颜坐下,抱着她的衣袖继续问,“我还没有大姐高,荀伯不会只给我一匹小马驹吧?我可不想骑小马驹。”
郊林山道崎岖颠簸,一点没妨碍她的好心情,崔颜将姜孟禾暂且搁置,笑道:“挑马可不看这些。”
崔濒:“那看什么?”
崔颜:“不看什么,要靠感觉。”
崔濒:“啊?”
崔颜:“世上好马虽不多,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只是与你心意相通的只有那么一匹。挑马如挑人,只认你一个的才是最好的。”
崔濒:“哦。”
车厢外的长弓与壁宿互视一眼,掩唇而笑。
崔濒自然是不懂怎么挑人,也不懂怎么挑马,只觉今日的天格外蓝,今日的风格外暖,就连往日讨人厌的聒噪鸟叫,也格外招人喜欢。一想到她以后就能骑着马,风驰电掣一般冲上那边那座山头,她就兴奋的不得了。
“长弓姐姐,还要多久啊?”她将脸伸出窗外,树影一格一格地略过,像一只万花筒,每一格闪过都有不一样的精彩。
长弓答道:“再绕过一个山头就到了。”
“那等会儿这一片山头都能跑吗?”崔濒一边问道,一边将半个身子一起伸了出去,搭在车厢外,去摘路过树上结的果子。
“这恐怕不行。”壁宿也笑嘻嘻地回她,“得等三小姐骑稳了才能跑这么远。”
崔濒将果子捏在指尖瞧了瞧,挥手一扔,正砸在壁宿的后脑勺上,疼得她“哎呦”直叫,崔濒嘿嘿笑着藏回车厢里,没想到壁宿也进来了,堵上她就一阵痒痒挠她,她直往崔颜怀里躲,口中连喊:“好姐姐绕了我吧。”崔颜不但不帮她,还将她抱住,同壁宿一起哈哈她,反被她摸上了腰间的痒痒肉,三个人笑得肚子都疼了才罢休。
笑声一止,周遭就显得越发安静,连风声都几不可闻,崔濒忍了又忍没忍住,噗嗤又笑了出来。崔颜蹙眉,扬起手让她息声,躬身出去外面,翻身跳上了车厢顶。她往远处眺望,一片山林里树叶轻轻互相拍打,哗啦啦的,一阵一阵的,似流水声,摇曳间本该徜徉期间的骏马名驹不见了,只有一块一块裸/露的草皮和落叶,也不闻扬鞭驯马的人的吆喝声,再往远处寻去,一座一座空着的马厩连成了一片,草料堆也空空如也。
崔颜的红林马场虽然不大,平时荀伯一个人就能照料过来,但也不该空成这样。
她的眉间越蹙越深,心中的疑问渐起,回想起昨夜姜孟禾说过的话,满心的疑问又悄悄化成了怒火。他将她当做了什么人,一个可任由他摆布,随意纳入怀抱的所有物吗?她凭什么就要依照他的步子走,凭什么就要听他的,他以为他是谁!
“你去周围马场打听一下,今日有没有人见过荀伯,别露了身份。”崔颜理智尚存,吩咐完长弓,又安排壁宿去找雪焰,“雪焰性情爆裂,身手矫健,旁人近不了它的身,它一定是躲起来了。”
两个婢女分头行动,崔颜驾着马车向山下马场奔去。她带着崔濒,扬起马鞭,紧咬着牙关,想先搜查一番,免得冤枉了他。
崔濒的心情也变得凝重起来,一扫方才的兴致勃勃,不安地问道:“阿姐,是天后娘娘吗?”
崔颜回头看了她一眼,慌忙又看向前方,慌乱道:“现在还不能下定论。”
她的心像漏掉了一拍,怒火随之扑灭。
明明周遭虎狼环饲,她不知怎么了,就要将所有事都想到他身上,她不明白她这么在意他做什么。
崔颜恼恨姜孟禾夺走了她全部的理智,她愤恨地以为她不喜欢不确定,而姜孟禾就是那个最不确定的外因,她对他起了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