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山坡下的红林马场,马厩间的小道被无数个马蹄踩得稀烂,已辨认不出到底有多少匹马从这里走出去,草料垛子被铲得干干净净,一根不剩,就连下面的泥土都连带着被铲得平滑如镜。

    崔颜牵着崔濒的手转身去往荀伯的居所,那里窗户和门扇紧闭,却没有上锁,像是等着人来推开它。

    要是放在旁的地方,或许会疑虑有埋伏,但这里的情形整肃,并不像有外人进来过。

    崔颜推门而入,里头陈设简朴,一览无余。她走去内室,翻开箱箧,里头不见冬衣,只有几件春夏的薄衫堆叠在一起,并少了厚被与毛毯。又从内室弯去后头的厨房,并无杂乱,还是同往日一样干净整洁,只是面缸米缸水缸都是空的,灶堂口被扫得一尘不染,灶上的铁锅却不见了。

    崔濒背着手,也跟着晃进来,跟着姐姐一处一处看,看见灶头空着一个大洞露出灶堂里的草灰,本该坐在上头的大铁锅平白消失,不禁感慨道:“荀伯这是讨到老婆了吗?”她此时已放下心来,不觉马场被端是天后干的了。天后要是想抓荀伯,捣毁马场,现场该是混乱不堪,残垣断壁,血迹斑斑的样貌,绝不是此时眼前所见的井然有序,没有半点打斗反抗的痕迹。

    崔颜看她一眼,笑问:“怎么说?”

    崔濒道:“我娘常说,爹在西北蛮荒之地,也没有一个女人帮衬,跟一堆男人混在一处,常常十天半个月都不洗澡,身上的裘衣能脏得与铁一般硬,浑身都是臭的。”她小手一指,指向灶台上的一排调料罐子,“大姐请看,这一排罐子上一点油污都没有,哪个男人能耐心地仔仔细细地擦拭这些?看这屋子收拾的这般干净,连柴火都捆走了,荀伯大约是跟一个女人跑了去过好日子了。”说完还不忘摇头晃脑,叹了口气,“唉,可惜了那些马啊。”

    “你的意思是说,荀伯将那些马占为私有,换了钱财,与人私奔了?”崔颜真不知,她小小一个人,怎么会想出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平时乌七八糟的话本子看多了吧。

    崔濒刚想点头称是,崔颜弹了一下她的小额头,疼得她抱住不敢再装夫子了。

    崔颜道:“荀伯本就是个心细之人,若东西摆放乱无章法,便容易行差踏错,误事。就是在军中也不像母亲说的那般混乱,士兵向来以纪律严明示人,西北虽不方便,有时碍于战事不得不灰头土脸,汗血沾衣,但只要休整,他们便会清洗干净衣物,将自己收拾整洁妥当,物品也要一一归档记录以便补充。凡事知晓一分便妄加揣测出十分来,不是聪明而是自大,这可不行。”

    崔濒“哦”了一声,不服气地问道:“那荀伯是出了什么事?”

    不待崔颜答她,长弓来了,禀报道:“小姐,附近的马场说,荀伯一早就卖掉了所有草料,但没有卖马。还说在我们之前有一位公子来过,没逗留多久就走了。”

    崔颜白了崔濒一眼,问长弓道:“来买马的人?”

    “应该不是。”长弓道,“那位公子骑马来的,也没有带随从。我问得详细,附近马场的说,这人衣着气度都称不上华贵,但长得十分英俊,不像普通人家的子弟。”

    崔颜抿唇垂目,若有所思,还未等她说什么,长弓道:“会不会是姜世子?”

    崔颜瞪她一眼,转而将目光投向崔濒,崔濒一愣,在崔颜和长弓脸上看过来看过去,她脑子转得很快,惊呼一声,又赶忙捂住嘴巴,小声说道:“阿姐的秘密也太多了吧。”

    谁和他有秘密啊?崔颜又弹了一下她的小额头再作惩戒,说道:“大人的事小孩少打听。”

    “哦,好的。”崔濒背过身去,这里摸摸那里摸摸,装作对什么都很感兴趣的样子。她此时对能不能骑到马已经没那么在意了,更想知道大姐的秘密。虽说当年她只有五岁,但还是对那位满身愁绪的姜世子记忆犹新,又一个五年过去,她还从未见过大姐像欺负他一样欺负哪个人。要是再见到他,崔濒一定要看看大姐还能怎么跟他过不去。

    崔颜还能不知道她的小心思吗?笑道:“今日恐怕不能教你了,你先跟长弓回家去,等姐姐将事情都料理好了,再带你来。”

    “啊?”崔濒转身,“这就要走了啊?”她看了看崔颜,又看向长弓,两人都不容置疑的样子,垂下头,失落道,“好吧。”

    长弓半拽半拉地拖走崔濒。崔颜又在附近逛了一圈,等来山中一道彩烟,那是壁宿放的信号——找到雪焰了,但她带不回来,她便去与他们汇合了。

    雪焰没有套马鞍,正用头拱壁宿,壁宿手上扬着柳条,一人一马在河滩上打得不可开交。

    “小姐你可算来了,你看看它,它欺负我!”壁宿不是雪焰的对手,躲到崔颜身后对着马龇牙,“我可告诉你,小姐来了,看她不好好教训你。”

    雪焰果然停了下来,磨了两下前蹄,口喷热气,不太高兴。

    崔颜却没被逗笑,对她道:“这件事很蹊跷,我要去一趟禁军校场。你去找长弓和濒儿,与她们一同回去。”

    壁宿领会,点了下头,立马就去了。

    红林马场的事她心中虽有猜测,但还不能确定到底是哪路人马的手笔,也不知道此人这般做的目的,崔颜不能让濒儿出事,她不敢赌沿途绝无埋伏,她不敢相信任何其他人。跳上雪焰的马背,它便像与她有了感应一样,冲入滔滔河水,奔入山林,沿着山中小道爬上山梁,抵达禁军校场时不过午后。

    沈毅卿新升了参将代禁军统领,却不怎么高兴,裸着上半身立在外头校场上,浑身的肌肉跟抹了油一样亮晃晃地贲张着,绷着脸要还不服气的人再来挑战他,见到崔颜来,更是不得了了,叫嚣得更加厉害。

    “我知道你们心有怨气,以为我越级升迁,并不是靠本事。”他脚尖一点,挑起落在地上的一把绣春刀,抓握在手中,掂量着,“咱们这里是禁军,是校场,不服气就打一架,还是不服,就继续打,打到服为止,我沈毅卿最不怕的就是打架,来啊!”

    他是越级升迁,但他姓沈,是沈云将军的儿子。沈云将军曾是折冲府都尉,不知恩惠多少武将士卒。当年沈将军不幸被卷入废吴王案,不得已自缢保全名节,愈发让人敬重。如今折冲府已被裁撤,但他的旧部散在各个衙门领着军职,不看僧面看佛面,禁军的这些人也不敢多有造次,何况他确实武力超群。

    见无人应战,沈毅卿还想再激一激,崔颜出声喊道:“小沈将军官威赫赫,不知小女子今日能否讨您一盏茶吃?”

    她可有太多事想找他问个清楚了,没心思看他孔雀开屏。

    禁军中少见女子,还是这样艳绝的女子。玉京三景,其中最绝便是崔颜打马过长街。此时她身侧跟随一匹白马,须发随风而舞,衣裙蓬乱坠地,日光正好打她身后过,为她描上一道金边,没见过那等绝景的人,也对此啧啧称奇称艳。她一出声,众人无不避让,垂下目光,不敢再看。在军中混饭的人都知道,她是镇西将军崔山家的小姐,生性彪悍,与小沈将军颇有交情,近日得受天子青睐,有意聘为太子妃,偷看两眼就算了,没人敢阻拦不让她近前。

    沈毅卿闻声知意,知她心情不佳,不好惹,拉着脸,不再耍威风,赶紧披了件上衣,领她入明堂,将雪焰散在校场中。

    “我听说你升迁,本是想来恭贺你的,只是红林马场那里出了事。”崔颜轻声向他赔罪,“不好意思啊,扫了你的兴致。”

    沈毅卿:“红林马场出了什么事?”他倒不在意她的恭贺与歉意,他很清楚崔颜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去年花朝节以后,她便不像以前那样与他一处厮混,做些常人以为的混账事,若无事必不会登门,他们也有不言而喻的默契,情谊并未断了。

    崔颜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跟他说了,两人相对而坐,不叫旁人入内。沈毅卿还让亲信守在窗下门外,以防有人靠近。

    “棉衣棉被,米面粮油,就连柴火都一起收拾带走了,荀伯准备的很是妥帖,不像是被人逼赶走的,更像是自己要远行。”崔颜十分不解,“他还将草料全清了,卖给了附近的马场,但没有卖马,他这是要一路放牧去往何处?难不成他要一个人回敦煌了吗?”

    这件事,崔颜无人可以商议,却可以找人求证,这个人正是沈毅卿。

    沈毅卿人在禁军,全然没有听到风声,问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不会是你爹的意思吧?”

    崔颜忽而抬眼直盯着他,眸光如刀似剑,笑道 :“边郡与玉京相隔数千里,一封信来最快也要四十五日,所以他在敦煌养枭。枭飞来一次至少十日,来回便是二十日,你觉得相隔二十日之久,我爹还能对玉京洞若明火,审时度势?”

    如今他也开始搪塞她了,他们这五年始终比不过自小一起长大。沈毅卿与姜孟禾一同经历变故与生死,以弱小单薄之身抵抗命运巨大的不公,他们拥有同样的仇敌,怀揣着相同的目的,崔颜悲哀又难过,凄惶一笑,不再说话。

    玉京是襄国的国都,权势勾连,瞬息万变,真遇大事一日三变都不为过,二十日之久,早已错过时机。这样浅显的道理,沈毅卿怎么会不知道。

    日影西斜,窗外起了北风,茶凉了没人续上,小火炉上的茶壶咕嘟咕嘟地快将水烧干了,噗噗往外冒着大串的水汽,直到闻到一点焦味,崔颜才道:“昨夜他看见了一个人。”

    沈毅卿:“谁?”

    崔颜:“姜孟禾。”

    她本不欲扫清那层淡淡的雾影,但她还是做了。

    她昨夜之所以让姜孟禾跟来红林马场,为的就是试探他。他见了荀伯,见了红林马场,他会如何做,他来玉京到底有何目的。虽然那个答案在她心中已存续许久,但她还是想要再三确认。她真的是怕了,怕了天下大乱,人心惶惶,父死母丧。

    沈毅卿仍旧不语,崔颜继续道:“荀伯走后,附近马场的人说见到一位长相不俗,衣着朴素的公子来过,没有逗留就走了。若是我没猜错,他是来确认荀伯是否已离去。”

    沈毅卿:“你怀疑那位公子也是他?”

    “我不该怀疑他吗?”崔颜捏着袖口,忍耐着被掌心汗水濡润的不适,让那点不适将她拉扯回现实,又看向沈毅卿,“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杀的人,你都该知道吧?那夜也是你让他躲进我的院子的吧?”

    要不然他在边塞那么久,将军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怎么会知道她住在哪个院子,恰巧就躲了进去,她不信有这般巧合的事。

    她甚至认为,沈毅卿是他的共谋。

    杀人尤其是杀高官,不仅要知道他们的习性,杀得他们防不胜防,还要知道如何在地形复杂的玉京城里全身而退,这些事只有禁军中的守备城防营的人能为他谋划,沈毅卿再合适不过。

    沈毅卿将冷茶泼进小炭炉,一阵猛烈的烟灰升腾,让室内染上了烟尘,却并不开口。

    崔颜道:“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姜孟禾离开玉京之前,你与他情同手足。”

    她还是说到了这里。

    她目光如炬,直逼人心,沈毅卿却道:“不是我。”

    他的否认很苍白,但他就是不承认,崔颜轻轻冷哼,也不与他争辩强压他认下,只问道:“他到底回来是做什么的?”

    沈毅卿沉默。

    “你不说我也知道。”当年若不是勾陈兵变,该是吴王为太子,那皇位本该是他的,崔颜道,“他不该插手我的事。”

    更不该说那些鬼话来迷惑她。

    “阿颜,如果是他,镇西边军根本就不会被裁撤,你也不必为此步步筹谋。”沈毅卿良久才说出这样一句。

    崔颜冷情一笑:“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们只是想三万镇西边军成为你们手中的筹码,而我就是那枚你们获得筹码的棋子,可棋子也有棋子的抱负。”

    “你的抱负是什么?”沈毅卿被激怒,站起来问道,“嫁给太子,成为一国之母,权倾天下吗?”

    他的话音一落,如同一锤定音,将整间明堂肃清。

    忽而,一阵北风扑来,吹打得窗扇疯狂开合,像要折断那根窗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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