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丰三十五年隆冬,崔颜带着崔家大房女眷回玉京的第二年,发生了一件小事。
崔颐养了一条狗。
那时将军府内东院的小厨房还没有盖起来,与二房共用一间。
一日清早,厨房的锅里冒着一团一团的水汽,那是二房的灶上陈嬷嬷给二夫人卢氏做的点心。小杨氏在一旁和面,准备给孩子们做一顿水煎包。厨房是共用的,饭却是分开吃的。
“大夫人今日真舍得,买了这么好的一块羊肉,给小姐们做什么好吃的呢?”陈嬷嬷也和面,预备再做一屉云腿馅儿的,拿眼睛一直瞟着小杨氏,就好像她和面和出了金子。
小杨氏自然知道她的心思,自打她们从西边回来,这厨房短了什么坏了什么都要赖到她们身上,这里养了不少二夫人卢氏的心腹。只可惜她性子软弱,即便知道,也不敢张扬,生怕老夫人又给她按一个惹是生非的罪名。她只点了下头,并不接话,也不看这个嬷嬷,只管做自己手上的活儿。
以前襄国只有下层的脚夫才会吃羊肉,世宦勋贵对其腥膻十分鄙夷,但先皇爱吃,引得民间纷纷效仿,羊肉一下翻了身,这到了澄丰朝,又没落下去,几乎没人看得上这样一块上好的羊肉。
陈嬷嬷也并非盯上了这块羊肉,而是在嘲弄小杨氏。然而小杨氏从西北边郡来,又鲜少出门,不知中土风尚人情,并未领会她的嘲弄。她自讨没趣,等发面的功夫,又去旁边灶上忙去了,不再理会。
那日是冬至,厨房比平时要忙一些,要给各房做点心,包各色各味的汤圆、年糕和八宝饭,还要准备祭祀供品,所有人都忙着手上的事,嘴上叽里咕噜地聊些有的没的,眼睛没有多余的空管闲事。因此也没人去注意小杨氏转身出了厨房,也没人注意二公子的小厮筝郎进来,端走了她刚切好的一盆羊肉。
当发现羊肉被喂了狗以后,小杨氏红了眼眶,咬着唇逡巡了一圈人多手杂的厨房,硬生生忍下了委屈,没敢出声,跑回了自己院子,抱着正生病卧床的崔颖哭。动静不大,奈何院子太小,崔濒知道了,义愤填膺,跑去跟崔颜告状。
崔颜那时刚及笄,家里没人为她操持,她自己也不多上心,唯有父亲崔山稍人给她送了一把宝刀,她正愁没有机会用。跑去西院,果然见那小狗正在拱一大盆上好的羊里脊。
她两步上前,捻住了小狗的后脖颈子,将它提溜起来,崔颐知道她打杀来了,不知道从哪儿冲了出来,身后就跟着那个叫筝郎的,他叫喊道:“崔颜!你这个疯子给我住手,放开我的狗!”
他以为崔颜要用狗脖子开刃。
崔颜神色肃然,抿着唇,身未动,眼珠子从眼眶里滚至一边,斜视着他,活像个杀神,吓得崔颐喉结上下滚落,吞咽了一口口水,支吾道:“这……这可是太子赏我的御狗,你别胡来!”
崔颜终于转过身来面对他,耻笑道:“你以为我是像你一样欺软怕硬的小人。”她蹲身将狗放下,脚尖一勾,将它送进一边的草丛去,“这几年,我父亲送回来的钱帛,宫中赏赐的宝物,你们锁进库房,说得动听是为大房留着,欺压我母亲。冬日寒冷,缺衣少碳,害的阿颖病骨缠绵,府医医不好,你们扣着钱也不让请外面的大夫。平时苛待我都忍了,今日竟敢偷了给人吃的肉喂狗,你们一次又一次逼人太甚,就别怪我心狠无情。”
崔颐瞧她气红了眼,双唇打颤:“你要干嘛?”想上去拉扯,又碍于她手上的刀,急道,“至于吗?不过就是一块没人吃的羊肉,我赔你就是了。”
崔颜冷笑:“哼,不过就是一块羊肉?”瞧他那没出息的样儿,剜了一眼扯住他的筝郎,吓得筝郎连忙闪躲,“你放心,我不会打你,你还不配。”
说罢,她跨上院中的一匹枣红小马,从葫芦巷驰骋而去,过长街入行人坊,找了五个小混混,其中就有沈毅卿,带着他们一同冲入将军府,宝刀砍落门锁,马蹄踏破库门,将库房洗劫一空。
崔颜不仅抢走了财务,还冲撞了祖宗,崔老夫人差点气死过去。
此事惊动天家,太后召见了崔老夫人,明里安抚她,暗里让她不可刻薄大房,而天后明旨召见崔颜,可入宫后因她地位卑微,天后并未亲见,只派遣女官严厉惩戒了她,若不是她父亲为国有功,甚至要勒死她。
天子以孝治国,纵然太后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却也一直放在尊位,尊之敬之。崔颜公然做出这样忤逆尊长之事,自然遭了一遍活罪。
这在玉京城中至今都是一桩公案,此后崔颜便坐实了不孝恶女的骂名。若不是天子忽然看重她,她此生不会再有出头之日。
想到此处,崔颜忽而自嘲一笑,跨上白马,直奔城门而去。
沈云死后,沈家人为避祸端,无人抚育沈毅卿,他便兀自沉沦至行人坊。事后想来那一天她佩戴了姜孟禾的玉佩,被他认了出来,他才跟她走的,或许也因此,他又清醒过来,出了行人坊。
他是姜孟禾的人,从始至终都是。
崔颜都不知道自己刚才在嫉妒什么,又在期待什么。
傍晚,风比清早时更料峭,扑打在脸上,阴湿湿的,似冰针一般,扎透了皮肤。山野之间荒凉的风声飞在她耳畔,似一句一句呼啸而过的过往,繁杂的回忆从她心里燃起一片荒原,她像一团冰火,一头扎进黑夜,完全忘了时空。
等到停在永安门外时才想起来,已过了时辰,城门下钥了,她也不可将雪焰带回城。
往城外官道上转了一会儿,跟雪焰说好,先放它在城外逍遥几日。转而寻见灯火,那是一家旅店,在这黑色森林中,让她自然而然地抬脚走了过去。
店中宾客不少,均是贩夫走卒,鱼龙混杂,大约都是错过了入城的时辰。柜台中沽酒的店家是一位姿容苍老的婆婆,抬首时,一双花黄的眼珠如风中的两束火烛闪烁。崔颜稍加放松的心又提了起来。
“要一间上房。”她不冷不热地说道。
婆婆垂下目光,翻开录册,缓缓提笔,待要核验她的过所,一辆马车停在了门口,门内只听见车门被打开碰撞的轻微响声,似有仆从从里头出来,扶着一位小姐下来。
进门时,果见一女子头戴坠地帷帽,身旁一左一右站着两位婢子,驾车的马夫没有进门。
这几人一来,引得在座的宾客纷纷举目,打量起来。
其中一位婢子上前去与掌柜婆婆说道:“我们要一间上房。”
婆婆为难道:“本店只有一间上房,已被这位小姐定下了。”她指着崔颜,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一个在永定门外开旅店的,可不想得罪城中的权贵。
那婢子立时就看向崔颜,店中人也跟着看过去。
本无人在意这个风尘仆仆的女子,谁知一看,倒被她的姿色所惑,都噤了声。
那婢子对崔颜行了一礼,和善道:“还请这位小姐体谅我等人多,若是能让出上房,奴家愿意补偿您十两。”
十两不是小数目,也不算大。正好够穷苦人家吃用一年,但哪家小姐想买支成色上流的钗环又不够。
崔颜也不想惹事,怎奈她今日心情不好,她盯着这婢子手中的十两,微一掀眸,“我不要钱,我要你给我洗脚。”崔颜略抬下巴尖点了一下她,“怎么样,你肯不肯啊?”原本艳冶冷峻的脸生动起来,惹得堂上的人窃窃哄笑,那婢子竟然脸红了,待要发作,被另一个婢子拉到了一边。
她们的主子撩开帷帽一角,向崔颜行了一礼,赔罪道:“婢子无状,轻慢了小姐,还请小姐莫怪。”她形容精致典雅,说话轻声细语,浑身穿戴又极为讲究,腰上串着一个碧绿的小荷包,一看就是一位极有教养的世家小姐。生得也极美,只是和崔颜一比就显得普通了。
而崔颜从来钦羡这等涵养极好的世家小姐,只因她学不来十分之一。方才那些不愉快一扫而光,她瞥了那荷包一眼,又起了别的心思,眼珠一转问道:“尔等一行看着与我们这些跑江湖的不同,怎么也没赶上城门落锁?”
那世家小姐似有懊恼,轻轻答道:“我们着急回家,反而错过了时辰。”
她的马车在外头,除了一个车夫并没有护卫的动静,只有两个丫鬟跟着,轻装简行,看来确实很急。
崔颜一本正经道:“我以为人生有三喜,一为父母双全,二为觅得知音,三为有情人终成眷属。小姐以为如何?”
那世家小姐蓁首轻点,“这三件确实让人欢喜。”
崔颜:“那不知小姐这么着急回家,是为哪一件呢?”
那世家小姐微微垂眸不语,崔颜又道:“我观小姐,双颊泛红,喜上眉梢,该不是要回去见心上人吧?”
“胡说!”那个脸红的婢子像被戳中了要害的兔子,不假思索地骂了出来,倒忍住了没有说其他的后话。
崔颜轻轻一笑,行了个半礼,“既然我说错了,这上房就让给小姐赔罪吧。”
那婢子气得眼睛都歪了,硬生生被人按住。
掌柜婆婆见已定下,立时起身,将那世家小姐一众人迎进上房,免得再生事端,指了一个楼梯口的房间给崔颜,让她先自行进去安顿,晚些时候再来替她记名。
崔颜本想换一间,怎奈这是最后一间,想想只有一夜,这一夜也未必就太平无事,忍一忍算了。现时她只想打一盆热水,将一身风尘洗洗干净。
旋即冷冷瞪了一眼周围多余的眼睛,去了那个楼梯口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