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场是两位老教授和江浸月的主场，陆霄寒的目光几乎全部集中在了这个人身上，他站在台上像一株挺拔的青松，九年不见，他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弯清冷梢上月，却更优秀耀眼。
国际上炙手可热的青年外科医生，他才三十岁，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像是一枚贝壳被撬开了外壳，散发出珍珠般灼目灿烂的光泽。
“这是我在一个月前独立主刀完成的一项手术，巨大脊索瘤，患者因为脑干受压和颅内压升高而呼吸困难和晕厥收治于急诊……”
在德国的九年虽然很累很孤独，但已经足够让一颗医学幼苗成长到枝繁叶茂。
“考虑到患者还是儿童和正在发育的身体情况，本次我们团队采用了鼻内镜手术……因为鼻腔的大小和肿瘤的延伸，采用了弗洛里西教授多年以来开发的筷子技术，仅通过鼻腔，使用鼻内镜解剖取出大量肿瘤……”
江浸月低头看向台下坐着的众多知名医生和教授们，很多年前他也曾坐在这个大礼堂里听教授们的汇报，此刻他已经有了足够的底气和能力挑起大梁。
“这是我在书中使用的微创手术术式，采用了内窥镜和可弯曲旋转抽吸器的组合，可以在非常狭窄的空间里操作，不需要移除任何正常结构，尽我们最大可能为患者保留了生理结构和功能的完整性……虽然我们无法通过这种途径取出所有肿瘤，但已经达到了基本95％的清除率……”
只是还是会觉得很遗憾，有个人爽约了，他们共同描绘过的未来，都埋葬在了烈烈江风和银杏大道里。
“professor Bertalanffy，professor Froelich，欢迎来到中国，我叫陆霄寒，是九院神内的医生。”
中场休息的时候，江浸月在台侧整理资料，一道清越温磁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是很流利的德语，卡维尔不在，旁边翻译组甚至都没派上用场。
深埋在记忆里的名字，江浸月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错愕地抬起头。
周围的一切好像都虚化了，视野里清晰的唯有不远处主讲台下方那道身影，他正站在两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身侧。
他怎么会来这里……
他恍惚地望向那个人，那双幽深的眼睛也穿越人群，望向了他。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消声按钮，只有盛大的心跳声兜头笼罩，目之所及只剩下那双眼睛，幽深的、惊心动魄的浓稠黑夜。
“Moon，下半场是陆医生做汇报，他也算你的新同事，一起聊聊，我们就先去那儿休息了。”
两位老教授打了声招呼，笑眯眯地招呼得意门生过来，他们站得太久了，两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应该更聊得来。
江浸月只觉得脚下仿佛生了根，往前迈不动步子。
“好久不见，欢迎回来。”
阔别九年，没想到见面后的第一句话，居然真的是多少次魂牵梦萦的零星碎片。
连台词都一模一样。
他和九年前几乎没有任何分别，发型也没怎么变，三七侧背露出一侧锋锐冷淡的剑眉，碎发掠过眉梢眼角，甚至连医生们深恶痛绝的发际线上移忧虑，都没有出现在他身上。
但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陆霄寒站在他面前，眉眼清隽俊朗，眸光幽深沉默，会场绮丽的灯光倒映在他眼底，照出一片贫瘠的荒漠，仿佛百川归流，再无情绪翻涌。
视线交汇，仿佛那句招呼声还在耳侧。
“好久不见，陆主任。”
江浸月轻轻扬起唇角，礼貌地点了点头，指节不由自主蜷起，捏紧了手中的资料，纯白的封底上，多了一道微不可见的折痕。
“我过来拷PPT。”
陆霄寒只觉得嗓子里被塞了一把沙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攥紧手中U盘。
他叫他陆主任，好陌生疏离的称呼。
“嗯。”
江浸月往侧边让开，微微垂眸，眉眼里晕染开了浅淡的红晕，最后还是收好资料，整理完两位老教授的模型，转头往座位走去。
“那个孩子的手术……”
陆霄寒很想再说什么，但脸比较冷，怎么都找不到比较合适的缓解气氛的话题。
“放心，老师决定亲自主刀，”江浸月半转过身，礼貌地点了点头，“我做一助。”
江浸月微一侧头，突然注意到了他衣领口别着的一只钢笔，很老旧的笔帽款式，摩挲得几乎快掉漆反光的顶端，似乎有点熟悉。
“谢谢，下半场快开始了。”
陆霄寒拿起讲稿和遥控笔，点了点头，很快转过身往台上走去。
会议结束后是茶歇，大佬们还有约去旁边会议厅继续讨论的，江浸月和两位德国教授是这次峰会的中心，才结束就已经被围了起来。
也正好，躲过了可能和陆霄寒碰面。
“江医生年少有为，这次回来，咱们九院神外的名声得更上一层楼啊。”
“说什么呢，该叫江主任了，给江主任敬杯酒。”
……
学术酒会少不了小酌几杯，来敬酒的一波又一波，江浸月才回国，不好拒绝同事和国内学术大佬们的示好。
九院的院长副院长都在，连两位老教授都给他面子来碰了杯酒，他就更不好意思拒绝端架子了。
好不容易从酒会中抽身出来躲到侧边小阳台，江浸月捂着胃，靠着墙根慢慢蹲身下来，额角冷汗直冒，眼前都是发晕的。
好痛……
“唔……”
今天喝了太多酒，胃病又犯了，他痛得直不起腰来，蜷成一团窝在角落，没忍住低低吃痛抽气了一声。
“怎么了？”
沉冷低磁的音色在耳边响起，江浸月恍惚了一下，仰起头来看向声源处，那边月季花架处站着一道颀长的身影，他过来的时候太疼了，没有注意到。
“没事。”
江浸月闭了闭眼，不想以蹲着蜷缩这么狼狈的模样仰头看他，挣扎着站起身，后背快被冷汗浸湿了，衬衫贴在身上，夜晚夏风吹过，甚至冷得能让他哆嗦。
“胃疼？”那人走过来，比他高了小半个头，逆着昏暗的月色，看不清他的神色，语气平淡无波。
“陆主任，这跟你没有关系。”
江浸月用后背抵着墙，微微侧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夜风裹挟着月季浓郁幽香拂过面颊，夹杂着若有若无的乌木苦橙清香。
这么多年了，他身上的味道从来没有变过，彼此离得很近，江浸月莫名有些不习惯。
“从前没有这些小毛病的。”
陆霄寒似乎不依不饶咄咄逼人似的，站在他面前，声线微微颤抖，清越的音色蒙上了浅浅的沙哑。
“那是以前。”
江浸月往侧边走了一步，想转身离开，却胃疼得走不动路，掌心捂在上腹处，但只是徒劳，连手心都是冷汗，根本暖不了灌了冷酒痉挛抽搐的胃。
九年了，人是会变的。
他经常整天泡在实验室和手术台上，有手术的时候甚至一天只吃一顿饭，作息根本不规律，胃疼早就已经是老毛病了。
陆霄寒手臂上还搭着件西服外套，江浸月疼得身体微微颤抖，单薄的衬衫在冷风中鼓起，那人话音还未落，下一秒外套就已经披在了他身上。
“陆主任，我不需要您的外套。”
“这里风冷。”
江浸月抬手想脱下外套还给他，那人却先他一步离开了小阳台，长腿一迈往大厅内走去。
更浓郁的木质调苦橙香水味将他周身环绕起来，似乎还带着弯折搭过手臂的温度。
“Moon，你今天是不是喝了太多酒，又胃疼了？”
再回到大厅的时候，茶歇已到尾声，医生们陆陆续续离场，江浸月不经意环视了一圈，没看到陆霄寒的身影。
只有同门师弟卡维尔快步走过来，递给了他一盒胃药。
“嗯，谢谢，是你买来的吗？”
江浸月接过盒子仔细瞧了一眼，不像是新买的，外面塑封拆了，以卡维尔一向送东西送全新全套最贵的性子，这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不是，从助理台那边拿的，这次茶歇主办方真细心，不止准备了醒酒汤，连这个都有。”
卡维尔笑着眯了眯眼，指向那边已经无人的助理台。
江浸月从旁边茶歇桌子上倒了杯水，打开盒子取出一粒吃下去，里面药板是全新未拆的，说明书露出来一角，里面似乎夹了一张纸片。
卡维尔就在旁边，他用手指挡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又把说明书塞了回去，顺手装进外套衣兜里。
“这件外套……好像不是你的，Moon？”
同实验室金发碧眼的德国师弟一向心细严谨，很快发现了他身上这件外套的不对劲，肩膀处空了点，似乎大了一码，忍不住偏过头来问道。
“老师已经出去了吗，我们去送一送吧。”
江浸月没有回答，转移了话题，长腿一迈，已经下了两个台阶往外走。
“好吧，我听说他们商量着明天早上去看看那孩子的情况，我也想做二助，咱俩不是经常打配合吗。”
卡维尔连忙追了上去，很快和他并肩同行：“Moon，走慢点，不然胃会更疼了。”
“没事……二助给九院的医生了，你要来的话，大概三助吧。”
江浸月掌心还无意识捂着胃部，轻轻摇了摇头，步伐只快不慢，想起席间院长随口提的那一句，这次算中德交流合作手术，总要给九院原本的医生们一个机会的。
“我是小希之前的主治医生，江主任，病例交接我们还需要讨论一些细节。”
没想到第二天和老师一起去看那个恶性胶质瘤患儿的情况，他会在这里又一次遇到陆霄寒。
那人一身白大褂，扣子一丝不苟从头扣到尾，九院统一定制的白大褂，掐腰处有纽扣调整做了一点收身，更显得那人宽肩窄腰身材修长笔挺。
江浸月今天穿的也是印有九院logo的白大褂，掐腰处的扣子，拉到了最里面的那颗。
还是显得空荡。
陆霄寒低眸跟他说话，目光不自觉地，也同样落在了江浸月腰侧。
江浸月正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男人胸前的工作牌上。
A大附属第九医院，神经内科，副主任医师，陆霄寒。
过不了几天他也会有九院工作牌了，没准去A大授课还能碰到这个男人。
谁能想到过了九年，回国工作还和前男友同一家单位呢，就连现在交接病人都逃不开他。
谈到正事儿，江浸月不得不微微抬起头来看他，对上那双幽深沉默的眸。
他又想起昨晚回去，药盒说明书里夹着一张笔迹锋利熟悉的字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