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千山虽然油嘴滑舌,但他做出的承诺就会实现,他答应了宋潋日日给他送花来,就说到做到,但裘千山的花不是买的,是自己摘的,遇到什么摘什么,时间也不一定,有时候是清晨,花蕊上还带着露,有时是晚上,花苞还含苞待放,宋潋让人备了个小花盆,放在窗前,一天一收,渐渐地,宋潋也大概知道今日裘千山去了哪些地方,也开始期待他每日送来的花。
裘千山的花不拘是什么,有时是野花,有时是街上卖的花种,但是胜在新鲜,可惜的是,好看艳丽的花在摘下后没几日就枯萎了,小花却好些顽强的活着。
裘千山爱给他带的是一种白色的小花,娇小可爱,生命力顽强,宋潋换了些大的盆养着,这花发的快,一段时间就满满一盆,况且不用管,几日不浇水或是掐断了花茎,再或是拔了根生了草,都能活,也不挑在什么环境下,也不用细心呵护,它都能活,长得满满当当,宋潋有时间恍惚觉得这花还真有些像裘千山。
不过宋潋又想到他父亲,父亲自诩文人,文人就得有雅好,宅内也有花,父亲种的,或者说,是买的,父亲从不会去看花,宋潋知道父亲喜欢桃花,因为桃花好看,但时人喜欢什么菊花、梅花、荷花,父亲不想落俗,买了几盆菊花回来,但父亲从未看过,也不会摆弄花草,他觉得摆弄花草是女人家的事情,他看不上,只有家里来了客人,父亲让人把养好的菊花摆出来,几个人一阵吹捧,过后也不再看,父亲也看不上野花,他觉得路边到处可见的花低贱,既是要养,也得养些贵点的,才能显出与普通人家的不同。
所以父亲若是看见他院里的野花,定会一脚踢翻,然后呵斥他:“宋潋,你养这些不入流的玩意儿,真是丢我的脸。”
不过若是有人又时兴这些花,安个什么好听的名头,怕是父亲又觉得这些花好看,然后花大价钱买回来,宋潋觉得好笑,这些所谓的文人雅士,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其实不由得自己,就拿花来说,少见的,难养的,才是他们喜欢的,至于路边的野花,因为生命力旺盛,他们觉得低贱,再如桃李之类,又觉得艳俗。
裘千山也不是日日都能遇着花的,有时也带些好看的树叶给宋潋,实在什么都找不着,随手摘根狗尾巴草应付交差。
宋潋将它捡出来,扔给裘千山,裘千山伸手去接,嘻嘻笑道:“怎么小公子还瞧不上,小公子没听过‘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思远人,劳心忉忉’吗?”
宋潋抬眼看他,“怎么?你还读过书?”
裘千山又笑,“小公子哪的话?我在你眼里就是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
宋潋看着裘千山豪放的坐姿,又想起几日前听裘千山和其他镖师说的浑话,还记起每次裘千山同他相处的混账模样,没说是还是不是,神色莫名地看着裘千山。
裘千山毫无羞耻之心,还是一副没心肠的模样大喇喇看着宋潋,反倒看得宋潋先收回视线,转头过去。
其实宋潋知道,无关学问高低,在那日山上,想要凭风直上的人,又怎么会是个粗俗的人?
裘千山开口道:“其实我幼时也是偷听镇上私塾讲课,学了些字。”
宋潋看他,“那你该知道‘莠盛终无实,槎枯返有荑’的道理。”
裘千山摆摆手,又想从腰带上取下酒壶,摸了半天,才想起,今日有大些的活路,镖头收了他的酒,说是事了,他喝死都没人管,现在得收心办事,免得喝酒误事。
裘千山顿时有些讪讪,随口回道:“嗐,我才听了多大会,还没学到就出来混江湖了”
然后裘千山眼珠一转,还没说出什么,宋潋就将他的头掰了回去,“别想,不会给你买酒的。”
裘千山有些嗜酒,虽然不会误事,但宋潋就是不喜欢那身酒味,熏得他头疼,尤其是裘千山什么酒都喝得下,几种酒味下来,跟个行走的酒罐一样,还是那种泡了许多年的酒罐,裘千山后面也帮过他几回,但每次报酬都是要酒喝,宋潋提出给他些钱,但不许买酒,裘千山宁可不要钱,还说什么,“拿了钱还不许我买酒,小公子好狠的心。”
宋潋回他:“那可不是怕你哪天喝死在街头巷尾,还没人收尸。”
裘千山低低地笑了,又喝口酒,故意打开酒塞熏宋潋,“小公子还管着我呐。”
宋潋把头转开,轻轻嘟囔一声,“谁管你...你快些喝死吧。”
裘千山每日给宋潋送花,后来听说宋潋还有个妹妹,是宅内的四小姐,况且同宋潋一般不受宠,甚至更甚,所以偶尔也会给宋婕带些小玩意儿,都是街上摊贩卖的,但都是给宋潋,让宋潋送去,宋潋刚开始是怀疑裘千山这厮不知从哪看到四妹,起了心思,还想管一管,可后来宋潋听到裘千山这样说:“我觉着四小姐有些像我的妹妹,所以送她些小玩意儿解闷,我是外男,身份也只是个镖师,所以小公子,你放心,我不会做出什么辱没四小姐名声的事,我只是有些想我妹妹了。”
可当宋潋试探问起,裘千山又是那副不知所谓的神色,把话头岔了过去。
不过那日裘千山心情好,喝多了,正巧遇上宋潋想出去,便顺手带着宋潋,裘千山觉着自己武艺不错,就喜欢从这棵树跳到另一棵去,宋潋初时有些怕,加上裘千山总是有意逗他,宋潋每每同他出去,时常想在裘千山酒里下泻药,让他难受几天,不过裘千山倒也确实没摔过他,虽然裘千山闹他,但宋潋能感觉出裘千山在暗地里护着他。
不过宋潋不会明说,毕竟要是说了,裘千山肯定会不要脸地变着法同他要酒喝。
裘千山带他到了一棵树上,树不算高,尚且在宋潋接受范围内,裘千山又拿出酒喝,同样也想着宋潋,随手给他丢了一瓶果浆。
宋潋白他一眼,还是打开了果浆,嘴里道:“我不小了,别总是给我果浆。”
裘千山哈哈一笑,咕咚咕咚喝起酒,嘴里赞道:“好酒”又看向宋潋,“那下回给你尝尝桂花酿,甜的,没什么酒味,小公子,就你这计较劲儿,还不喝果浆,有的喝就不错了,我就不该发好心,想着你一个人在这看我喝酒多没劲儿,还给你带果浆,街市上喝的不多,除了酒就是果浆,你仔细想想哪回你见了我的酒,不得皱着眉,离他个二五八地的,还不喝果浆。”
宋潋轻哼一声,“那是你的酒味儿大,你要喝酒喝些好的,那些劣酒大多掺了水,多少人命害在上头。”
裘千山“啧啧”一声,没理会宋潋,又喝起酒来,嘴里念念有词,“今朝有酒今朝醉,你,小孩,不懂。”
宋潋没理他,想到什么,又开口问:“裘千山,你这名是怎么来的?是取自‘千山暮雪,海棠依旧’吗?”
裘千山笑了,“我这名哪有那么多讲究,小公子莫不是说我没什么文化吧?”
说罢,裘千山不知看向了何处,又开口道:“我小时候体弱,村里人都说我体弱,活不了多久。”
裘千山转头看向宋潋,宋潋觉得他没憋什么好话,果然,下一刻,裘千山又带着那副欠揍的模样笑了起来,“不过比起小公子的身子还是强上几分的。”
宋潋白他一眼,裘千山没在意,又讲起来,“那时候村子不远处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哦,也该叫寺,这寺叫千山寺,我小时候体弱,村里人说寺庙雄正,借寺庙名压一压,兴许能活,所以我就叫裘千山了,瞧我现在,能跑能跳,能吃能喝,时不时我遇着寺庙,还去上香呢,毕竟咱也是知恩图报的人。你说是不是,小公子?”
宋潋一时语塞,觉得裘千山甚是不要脸,逮着机会就变着花样夸自己。
宋潋又皱眉问他:“那你是如何步入江湖的?”
裘千山一时没应答,闷了口酒,不知看向何处,就在宋潋都以为他不会回答时,裘千山开口了,“我虽然冠了寺庙的名字,但小时候村里也没好的郎中,我娘就送我去学武,师门教我武艺,教我为人,师门就是江湖门派,自然我就在江湖了,不过那些年动荡,待我学成归来,我才知道,村里闹了饥荒,我娘她,还有我妹妹,死在那场饥荒里。”
宋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看着裘千山,裘千山的面容沉静,没有平日的聒噪,裘千山仿佛就像说着别人的故事,语气平淡,虽然宋潋猜过,可能裘千山的母亲和妹妹害了病或是其他的,可是他没有想过裘千山早早就失去了母亲和妹妹,甚至都没见上最后一面。
宋潋张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久,他轻拍裘千山的肩,“抱歉,请节哀。”
裘千山淡淡一笑,“无事,已经过去了,小公子不必担心我,已经过去了。”
一时无言,不过这样的氛围并未持续多久,裘千山又换回之前那种笑颜,手搭在宋潋肩上,凑了过去,“小公子,看在我过去这般可怜的份上,不如赏我口酒喝?”
宋潋拍掉了裘千山的爪子,转过脸去,“酒可以,但不是今日,怕你借酒消愁,吃去我好多酒,我可开不起酒钱,况且...”
裘千山在他身后笑,“小公子好生无情呢。”
况且,我看见了你眼底的遗憾和怀念,你其实很不舍,你其实只是故作放下,宋潋想,况且,你母亲和妹妹应当也希望你健康无忧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