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千山这个月要去跑他家的镖,镖是送到阳山,这阳山没什么奇的,不过阳山过后是吉安,阳山是隘口,凡是送到吉安的就必须经过阳山验收,才可进城,而吉安又是各处的枢纽,若是有东西要送往京都,也是要路过吉安的。
所以宋潋并不知道他家的这个镖是送到了何处。
不过安平县离阳山远,来回需要几个月,临走前,裘千山一股脑地把花都给了宋潋,大大小小,颜色各异,宋潋的小花盆装不下,又让人拿来几个大盆给装了。
裘千山嘻嘻笑道:“小公子,现下我可要替你家做事,你点点这些,别到时又翻脸不认账,说我欠你的花。”
宋潋轻哼一声,“是你自己说日日给我送新鲜的,你这些话花没几日就蔫了,做不得数。”
裘千山还是笑,“小公子好生不讲理,你瞧瞧这,没有百二也有八十,可不是一天一朵嘛,再者之前送你的不也有没死的,发了一大盆,那些也算上。”
宋潋回他,“你仔细看看,你这些花里多少狗尾?还有多少树叶,那些怎么算得?”
宅内传来声响,是起镖了。
裘千山跳下窗台,笑着,同宋潋挥手,“别了,小公子,镖头叫我呐,回见啊。”
宋潋伏在窗台上,轻声说道:“滚吧你,回来再找你算账。”
裘千山走后,院子里空荡荡的,宋潋又回到了那种安静却不算平和的日子,刚开始宋潋觉得没了裘千山在身边聒噪,他开心得很,乐得清静,可渐渐地,又总想找人说说话。
院里的侍女都是换过一茬的,忠心却甚少同主人说话,以免说多错多,每当宋潋想找她们说话,她们就开始战战兢兢起来,这并非宋潋对她们严苛,相反,宋潋对于忠心于他和母亲的,反而以礼相待,可是宋父不肯,他觉得下人就是下人,做甚么对他们怜悯,犯了错责罚就是,最不济打发出去,卖给人牙子还能收点本钱。
每当宋潋想找人说话,侍女们贴心上来,关切问道:“三少爷是冷了,想添衣?奴婢给您拿来。”
宋潋摆摆手,他看着这些仿佛已经被驯化的,主人说什么是什么的,不敢同主人开玩笑的年轻仆人,心中不免有些愁闷,不止是他们一家的仆人如此,更是所有人家的仆人都是如此。没有主见,或者说不敢有主见,因为有主见的仆人,主人家留不下,只有死路一条。
宋潋闭上眼,心中默念,“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是谓大同”
四妹现下也大了,宋潋也不能时时去找她,况且父亲不让四妹读书,只让她识得几个字,能嫁人就成,宋潋垂下眼,父亲这两年已经开始着眼看哪家儿郎适合婚嫁,门第差不多的,门当户对是父亲那一辈人最重要的想法,至于嫁过去的儿郎是否性情暴戾,是否好赌好嫖,一概不问,反正嫁了女儿,收了礼,女儿就是别人家的,若是被作践,也只能说她命不好。
宋父也想过高攀,但他总在宅内同主母埋怨,“她样貌才情样样不出众,如何高攀得起高门大户?在县里都有好些家女儿比过她的,她自己不争气,还要让父母操心婚事。”
主母柔声道:“不如郎君看看北面李家二子?这李二容貌尚可,虽说年纪大些,但是也比些公子会疼人,咱四姐儿过去也少受些罪。咱们和李家也有姻亲,如此,可算是桩善缘。”
此时,宋潋正到主母院内请安,宋潋在外候着,心中冷笑,这李二何止是大四妹一点,他娶了两任妻子,都没活过一年,家中又娶了两门妾,李二的儿子都有几岁,现在李二不知是犯了什么病,害得厉害,李家给了丰厚的彩礼钱,就等着哪家女儿嫁过去冲喜,宋潋也知道主母这是说给他听呢,你们三院四院关系再好,四院是个女儿,该嫁人,嫁给谁,还不是我说了算。
主母院内常年香火缭绕,这是主母在偏殿请了一尊菩萨,早年在三院还没入宅时,主母膝下还有一个女儿,早早夭折了,后来主母就常常吃斋念佛,不过宋潋心中冷哼,主母吃斋念佛,可从来都没刹住她那歹毒心肠,四院娶进门后,主母早早坏了四姨娘的身子,看到生的又是女孩,也不知是觉得自己女儿早夭,故而嫉妒别人的女儿,还是怎么,宋婕从小到大,没少受过主母的暗中刁难。
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家的婚事什么时候由得自己做主,他宋潋在外面听着有多悲愤,手里的拳头攥得再如何紧,又有什么用呢?就连他宋潋,到了成年,若是遇到心仪的人,父母不同意,他都不能同此人长相厮守。
二院的宋淮安腿也好了起来,至少能下地了,他刚下地就想着宋潋的马,他同他母亲一样,觉得自己不过是抢了宋潋的马,定是宋潋心生怨恨,才使得马惊,让他落马,还连带着母亲受辱,但是宋父还在家中,再加上此前宋父所说的话,一时也不敢太过嚣张。
宋淮安一瘸一拐地走到宋潋跟前,恶意地说:“三弟,听闻你最近同个伙夫,还是镖师走的近,怎么,这种卑贱的人你也看得上?真不怕折了你的体面,丢父亲的脸?莫不是你常年在病中,也没个体己人,实在委屈才同这些人交往?真是苦了你了,三弟。”
宋潋只是轻轻抬眼看他,似笑非笑回说:“‘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怎么,二哥病了一场,连这些老师教的道理都忘了?若真是如此,二哥可要仔细些,不然父亲又要生气。”
“况且,”宋潋意有所指地看着宋淮安的腿,“二哥的腿脚还没好利索,就这么站在风口,若是受凉了,病情反复又如何是好?二哥不如早日回去歇息吧。”
宋淮安被激怒,抬起手来,竟是要打,“你...”
宋潋并未畏惧,平视着比他略高些的人,嘴角一扯,“哦?如今二哥竟然如此猖狂,父亲可还在家呢。”
二院下人眼看不妙,怕两人再起风波,到时候两人都讨不到好,尤其是二院下人也得跟着受罚,忙上前道:“少爷,老爷还等着您去请安呢。”
宋淮安撂下手,白了宋潋一眼,丢下一句,“你以为我是你这病秧子身体,今日我放过你,待来日有你好瞧。”
这句宋潋并未反驳,因为刚入秋,宋潋又病了。
今年年成不是很好,宋潋窗前的花也没了,窗外的落叶簌簌而下,宋潋卧在床前,他问侍女,“几月了?”
侍女答道:“在过两日,就是十一月了。”
宋潋轻声“嗯”了一声,没再言语,算算日子,裘千山也快回来了。
没了花摆弄,加上天气渐凉,宋潋身子不好,百无聊赖,读书有时也精神不济。
这日,宋潋靠在窗前假寐,一枝明黄色的菊花就从窗外塞了进来,与此同时,还有一个渗了些油的油纸包递了进来——这是县内的一家糕点。
宋潋抬头一看,正是裘千山。
现下正是侍女们换班的时候,没人注意到宋潋这边,宋潋打开了窗,让裘千山进来。
裘千山瞅了一眼,正想说些什么,宋潋道:“闭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裘千山笑了起来,嘴里还念叨,“知我者,小公子也。”
随后裘千山把那朵菊花拿给宋潋,“小公子瞧瞧,路上遇着的,不错吧?”
宋潋仿佛又恢复了些元气,打量了一眼裘千山,他们是今日回来的,裘千山身上都还穿着送镖的衣服,随口道:“现在市面上的菊花大多开败了,还难为你找到这么一朵晚开的,我都怀疑你莫不是从哪家里偷摘的吧,若是人家来找我问罪,我第一个就把你供出去。”
裘千山哈哈一笑,“一别数月,小公子还是那么狠心,放心吧,我做事干净,人家抓不着错处,找不到你我。”随后,他将油纸往前递了递,打开油纸,里面放着几样糕点,甜而不腻,多是些酥饼之类。
裘千山又道:“听说小公子又病了,买点糕点来看看,怎么样?”
宋潋微微一笑,“难为你有心,我之前备下了些酒,还想着你回来给你接风,没想到我这身子实在不好,你去我柜子里第二层,我买了竹叶青和桃花酿,都给你。”
裘千山听得有酒喝,眼前一亮,大步一跨就到柜前,取了酒来,他拿起一瓶晃了晃,又打开酒塞,一时间,酒香四溢,
裘千山“啧啧”赞道,“不错,这酒真不错,小公子,你可真是个好人。”
裘千山满意地抱着酒回了桌前,宋潋道:“好人称不上,你此前多番帮过我,一点回礼罢了。”
裘千山喝上一口,“好酒”,又看向宋潋,“小公子,你这身子这般差,等开了春,我教你几招强身健体的招数可好?你送了我这多好酒,我没什么可报答你的,只有一身武艺,你多学学,身子骨也要好些,如今我送了你家的镖,也不能常在这边,你总得自己照顾好自己。”
宋潋点点头,算是应了,裘千山所在的镖局离安平县不远,但他们这些镖师也是时时都有跑镖的,现下送完了宋家的镖,裘千山自然也不能常到宋宅。
裘千山又跟宋潋要了纸笔,写下些强身健体的法子,宋潋发现,其实裘千山的字还不错。
裘千山大笔一挥,写完最后一个字,递给宋潋,“小公子,你先按着这些练着,下面我也写了些食材补助,好歹对身体有益,都可试试,现下年关,镖局里事情也忙,等开了春,我再来看你。”
宋潋轻声回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