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宋潋一直在院里,今年天气稍冷些,宋潋的身子病得也要重些。
年关将近,宅里的下人忙前忙后,三院里也在布置,贴窗花,修整花枝,打扫院落,下人忙,主子更忙,这些日子他娘也没什么时间来看他。
不过宋潋躺在床上,听见窗外的喧闹声,觉得这个清静久了的院子多了几分人气,他突然有些不合时宜的想,裘千山这时在做些什么?
意识到自己在想谁,宋潋猛然一愣,随后迅速抬起手拍拍自己的脸,宋潋觉得自己定是身体病了,其他人都在忙,没人同自己说话,太过无趣,才会想起裘千山来,裘千山,裘千山有什么好,说话难听,做事也不圆滑,还总气他,哼,想他做什么,他现在指不定在哪处喝酒躲懒呢。
这倒没冤枉裘千山,年关将近,镖局里一般也不会接什么大活,但是也会多接些小活跑跑腿,赚点钱,筹备过年,再加上还要盘点、打扫之类的杂活,人人都忙,自然镖头也不会时时管着手下的人,裘千山本就惯会躲懒,自然这会他寻到一处僻静,打开酒来,仰躺在树上喝,这酒还是宋潋送的那些,裘千山觉得酒好,也没一会全喝,省着慢慢品尝。
又过些日子,除夕那天,按照宋家的规矩,是要吃团圆饭的,宋潋撑起身子,喝了药,慢慢走出去,宅里贴了很多红纸,门上也糊了春联,厨房里从早上就在一阵阵忙碌,忙着做今年的团圆饭,宋潋看着这些人脸上都沾着些喜气,新年,除旧迎新,除夕后,元旦前,除了一些特殊的下人,其他人都可以告假一两日回家看看,虽然这是乡绅各家对下人的体恤,家家都有,但宋潋觉得这是父亲仅存的一些良知了。
到了晚上,宋潋和母亲按照次第落座,他们母子排在后面,但宋婕同其母排在最末不起眼的位置,平日里宋父不准宋婕上桌,嫌她是个女儿,除夕家宴要做面子,让她们过来,安排在不起眼的角落,也不用瞧见多少。
宋潋暗地里打量宋婕,前些日子主母暗中通过二院的嘴提了一下要将宋婕嫁给李二做续弦的事,又遭二院好一段奚落,宋婕自小同她母亲一般柔弱拿不定主意,听到此,哭了好一阵,宋潋同母亲杨萍安抚了好些时日,但是杨萍也只是妾室,做不得主,杨萍也暗暗打探宋父的口风,得到回复是:“李家给的彩礼丰厚,也是当地家族,是个好去处”,四院闻言,又是大哭一场。
宋婕比前些日子更瘦了些,面上还有红痕,前些日子宋婕大哭后又病了一场,看着比宋潋还苍白,宋潋心里也很心疼,宋婕是从小跟着他的妹妹,如今父亲只要钱财,不顾女儿死活的做法,执意要将女儿送去磋磨,确实让人心有怨怼。
二院的宋淮安和秦依来得比三院、四院晚些,二院挨了罚,学了乖,面上收敛些嚣张气焰,宋父又哄着给了些好处,二院又跳将起来,在主母的暗中撺掇下又开始针对三院、四院,现下,宋淮安和秦依趾高气昂地从宋潋跟前过,宋淮安倒是想刺一刺宋潋或是宋婕,但眼下家宴要开始,若是宋父来了瞧见,怕是又要责备他,故而宋淮安只是冷哼一声,抬高下颌,鄙夷地从宋潋跟前过,宋潋面上乖巧,心中冷笑,蠢货,识人不明,一点甜头被人当枪使。
主母也来了,连带着宋家长子,宋纶,宋潋抬头看他,宋纶同他母亲一样,面上不争不抢,与人和善,实际上跟他母亲一般坏水,他看似对下面的弟妹温厚,实则打从心眼里看不起下面的弟妹,甚至觉得这些弟妹同他都不配在一桌吃饭,宋纶对宋潋和宋婕这些年的遭遇熟视无睹,甚至还暗中打压,面上又是一片春风模样,宋潋只觉宋淮安是真小人,宋纶确是伪君子。
一干人等等了会,宋父才姗姗来迟,一上来还给个下马威,对在场子女一通说教。这是老套路了,宋潋在下乖顺听着,每年都是这样,故意来迟,让人等着,然后对着子女一通乱骂,这是立威,为的就是维护父亲那可笑的尊严和父威。
食不言寝不语,晚宴不许人坏规矩,坏了就要受罚,作为对其他院的警告,饭后,宋父看着主母开口:“刘家来人催,说是再不娶他家女儿,就是我们违约了。”
宋纶是和县里刘家订了亲的,本是说的宋纶考上功名就迎娶他家女儿,可宋纶年年考不上,主母总是觉得宋纶天纵大才,有朝一日会有功名傍身,届时再找显赫些的人家定亲才体面,但宋纶年年考不上,刘家眼看着自家女儿都要十六了,宋家还不愿娶,心里也着急,催着宋家,若是宋家不娶,就是宋家违约,是要赔一笔钱的。
宋纶和刘家女儿也没怎么见过,就大概知道这么个人,宋纶心里也不待见刘家女儿,因为其貌不扬,现下刘家来催,心中更是冷嗤一声,前些日子他去城里的快活乡里,里面的人儿个个貌美,花去不少钱,宋纶眼珠一转,有了主意,他上前道:“儿不孝,劳父亲挂念,儿近日同母亲商议,儿同刘家娘子的婚约是前前儿订下的,儿无能,还未考上功名,但女子的年华是最要紧的,儿自是不敢耽搁,还望父亲同母亲订个好日子,儿就娶了那刘家娘子。”
宋潋听着皱眉,心道莫非宋纶是转了性?宋纶会偷着去些烟柳地,又怎么看得上刘家娘子。
果然下一刻,宋纶又道:“不过四妹也到了要嫁人的年龄,父亲可有看好的人家?”
宋潋突然有些绷不住自己乖顺的面皮,好个宋纶,在这等着,宅里都知道父亲属意李家的彩礼钱,借着父亲的嘴,直接把这事定了,宋潋心中愤恨,定是宋纶前些日子花了大钱,现在打着宋婕的主意呢。
秦依也说道:“是呢,四姐儿也该找婆家了。”她看着宋婕得意地笑了一下,“定要找个好人家,不让四姐儿受罪,奴瞧着那县里李家就不错,哦,还有周家,吴家。”
秦依说的后两家都是些浪荡之辈,家底也不好,秦依这样说更是衬得李家是良配。
主母也帮腔道:“是呢,四姐儿今儿已经十二,是该找婆家了,早日订下,早日了却番心事,老爷也不必为此忧心,四姐儿素日乖巧,定会理解我们作父母的苦心。况且这县里的娘子哪家不是早早定了婆家,早则十三四,晚则十五六就嫁了人,相夫教子?”
这是一点话头都不给杨萍留,她本想说上一句四姐儿尚且年幼,定亲之事得再缓两年,如今她和四院的李娇抬头一看宋父的神色还有什么不懂,心里的悲哀涌了上来,这是定了。
至于宋潋,长辈说话有他晚辈什么事,更何况他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孩子,在宋家,他根本说不上话,宋潋用余光瞥见宋婕,只见她原本苍白的脸色更是苍白,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若不是还在宴上,只怕这会又要哭过去。宋潋心中也是一阵又一阵的悲哀,其实这不怪宋婕性子软弱,女子一向地位低下,儿女婚嫁,全由父母,宋父从来都不喜欢宋婕,因为是个女儿,从前就漠视,现在也只把宋婕看做有价值的工具,至于嫁给哪一家,宋父并不在意,毕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要宋婕的婚姻是有价值的,这就够了。
宴会散了,宋潋回到院中,听着不远处传来的鞭炮声,心中一阵阵发凉,这满院红彤彤的贴纸和灯笼,宋潋觉着都有些发着白光。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呵,真好笑。
开了春,宋婕和李二的婚事定了。
宋婕又哭得病了。
主母去了观音庙,说是给家人祈福,带着好些人去了庙中。
宋潋在院里躺了几个月,杨萍让他出去走走,“婕儿的婚事定了,她这些日子哭得厉害,人都瘦了一圈,潋儿,你出去走走,买点新鲜的玩意儿给婕儿看看吧,让她别那么伤心了。”
宋潋轻声回道:“好”
其实这是杨萍变相地让宋潋上街走走,沾沾人气,她心里是心疼宋婕,可这都是定性的事,怎么改变得了?宋父已经收了礼钱,纵使李二死了,宋婕都算是他李家的儿媳,可宋潋到底是自己儿子,她素来知道儿子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让他出去走走,也是让宋潋散散心。
宋潋有些浑浑噩噩上了街,他心里记挂着宋婕,也没注意撞了人,宋潋心中烦闷,不想与人起争端,匆匆道了歉离去,那人却不动,宋潋错开身子打算绕行,听到一声口哨声,
“小公子,好久不见。”
宋潋抬眼,裘千山喝着他的酒,笑着看他。
一时间,几种复杂的情绪翻涌上来。
宋潋一时说不出话来,裘千山把手放在他跟前晃晃,“小公子,最近忙什么呢?你病好了吗?”
宋潋摇摇头,随后,他又抬起头,这些日子,病中的苦闷,妹妹所嫁非人的悲哀,宋潋在宋家要乖顺,他没人能够倾述,他知道裘千山也帮不了,这是宋家父母订的婚事,裘千山也没办法,但是宋潋真的憋了很久,在宋家,他不仅要安慰宋婕,还有维持着他乖顺的面皮,扛着来自二院的针对,但他这几月来真的憋的太久,于是他颤声道:“裘千山,宋婕要嫁给李二了,就在今年十月。”
裘千山一时还想不起李二是谁,他想了会,“是那个死了两个老婆的李二?我对他没什么印象,就跑过他家的镖,不是什么好人,你父亲就这么狠心把女儿送给他家?”
裘千山一时也觉得有些悲痛,若他妹妹没出事,如今也该是宋婕这般年龄,可是宋婕是别家女儿,更不是他妹妹,他心里悲痛,却不能贸然出手,否则会坏了宋婕的名声。到时候,宋婕的处境只会更难过。
裘千山带着宋潋去了一处僻静处,街市人多口杂,宋潋现下情绪不稳,若是说出什么对宋家怨恨的话来,乡绅人家也重孝道,有人告到宋父那里去,宋潋日后可能就没了做官的前途。
在这处,宋潋发泄着这些日子的不满,裘千山也只是默默听着。
突然,裘千山说:“若我把你大哥打一顿,你和四小姐心情会好些吗?”
宋潋扯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打了他,四妹还是要嫁给李家。”
裘千山没言语。
后来的有个日子,宋纶喝了花酒出来,过了个小巷,挨了顿毒打,宋纶本就是偷着出来喝花酒,他怕是得罪了哪个人,硬是没敢声张,受着回了宋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