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四日，复活节的最后一天。万万终于要回来了，但我好像失去了一点点面对她的勇气，但是不管怎么样，又能见到她了。”
南椋月回詹苔的消息总是短短的两三句话，她也很少主动给詹苔发消息。但是詹苔依然忍不住把所有事都告诉她。
可能这就是所谓喜欢，就像洋葱自己把自己外皮的日常剥掉，然后只要心上人微微用力，就能拨开一层层，一页页阅读内里让人盈泪的灵魂。
詹苔在南椋月面前像一只洋葱，忍不住褪去日常琐碎和礼貌的外皮，然后把那些零碎捧向她。她向南椋月展开脆嫩的组织，希望着南椋月一瓣瓣去读她薄软的心。
可是南椋月并没有，她平淡地守着朋友和礼仪的界限，从不逾矩。詹苔只是感到一种意料之内的失落，却不是失望。因为就连她自己也想不出，那样剥开她的内里去朗读她苍白的洋葱心，到底能找到什么值得流泪的。
毕竟她不是真洋葱，释放不了硫化酶。她也没有能让人垂泪的动人故事和足够有趣的灵魂。
她的心像是被紧紧包裹住，透不过气，一丝一丝牵扯着敏感的泪腺。
她每次找南椋月的理由都是她学不完了赶不上进度了好担心，尽管这些事只占了她敏感心事的一半。
苔上雪：【南老师。】
Aaron的妹妹万万（善思版）：【怎么了。】
苔上雪：【詹老师快笨死了，南老师赶快回来吧】
Aaron的妹妹万万（善思版）：【还有两天。】
苔上雪：【詹老师好难过】
Aaron的妹妹万万（善思版）：【詹老师。】
苔上雪：【在。】
Aaron的妹妹万万（善思版）：【不许难过】
Aaron的妹妹万万（善思版）：【你现在已经造福两个人类了。你已经很厉害很厉害了】
詹老师，不许难过了。
——
德语课和茶会的排练不算顺畅但也绝不滞涩地运行着，用德语来说，funktioniert。酒桶在第一次打开茶壶茶杯的泡沫塑料的瞬间就摔了一个茶壶一只茶杯，在此之前他仔细叮嘱他们不要摔了这些茶具，因为很贵。
所有人都在偷偷笑，直到酒桶和酒桶的老婆——也是詹苔和禹琳的家主，拿出了几套像是上个世纪大花窗帘布的汉服。
詹苔坐在最右边，于是酒桶让她先选。她看着那几个带着死亡花色的衣服块，勉勉强强选了看起来最干净的那一套，没有印花，只是看起来很劣质的红白两色布料。
禹琳拿到了一套很亮的碧水蓝色衣服，周林熹和秦半宁的是不上不下的青花瓷配色，杨思禾看着手里那套死亡芭比粉的“汉服”嘴角在抽。鹿桠阳已经有了自己的汉服因此躲过一劫。
女孩们闹哄哄去服装间换衣服了，朱寄郁和成皓楷留在外面，他们可恶的穿西装就好。
詹苔几乎是在拆开皱巴塑料包装的一瞬间就后悔了，很显然这件衣服太会伪装，她展开那件被白色裙衬和红色腰带遮挡住的，米黄色印着艳红牡丹的短褂上衣。
你去死吧，她想。
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哄哄自己，至少比杨思禾那件荧光粉的衣服好看。春末的德国依然还是很冷，所有女孩子都穿着长袖，汉服套在身上略显的臃肿厚重，她们看着各自身上花花绿绿各丑各的衣服笑岔了气。
鹿桠阳自带的汉服太帅，引得剩下穿着学校丑衣服的人一阵心酸，她本身就纤瘦，穿了一件绸面的豆沙红里卦，外边罩一件暗豆绿的金丝彩绣袍子，配一条黑皮银饰腰带和银镶碧玉的耳环，狼尾扎了一个小辫子，简直不要太帅。
她一蹦一蹦地跑过来，詹苔稀奇地看着她的耳环，伸手拨楞了一下坠下来碧玉珠子：“好看。”
“我什么眼光，当然好看。”鹿桠阳懒懒把下巴搁在她身上。
酒桶已经让她们开始泡茶和端茶。詹苔正好和桠阳一组，她把茶壶举高，冒着热气的茶水冲进茶杯，溅起零星几滴水花。
酒桶在旁边叫得像个爆炸的打鸣器：“Hand hoch！Hand hoch！”[手抬高！手抬高！]
茶壶装满茶水很重，詹苔的手已经有点抖了，端茶的时候指尖也被烫得通红。酒桶还是很聒噪。
她有点烦躁，被剩下的人替换下来之后抿着嘴唇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揉着肿痛的手指。好烦。
鹿桠阳坐在挨着她的座位，手长长伸着搭在她的肩上晃着，过了一会詹苔指尖触到一个冰凉的弧度。
鹿桠阳把自己的手腕塞进了詹苔的手里，她腕间的银镯子抵在红肿的指头上，凉意沁入皮肤。詹苔压下烦躁低头，牵住了她的手腕，摩挲着银镯上的凹凸不平的刻字。
没有一丝规整的，野性的线条。“我把凌晨三点的世界卷成灌饼吃掉。”
她很喜欢和鹿桠阳相处，她像一只热情的小狗，举止亲昵，于是她贴在身边时詹苔不用去反复咀嚼自己的动作合不合时宜，她的动作无时无刻不在表达她对谁的喜爱。
冰凉的镯子渐渐染上人的体温。詹苔也不知道，鹿桠阳伸出的那截手腕到底是无心还是有意。
但是她记住了环在鹿桠阳手臂上野性的字句。
“我把凌晨三点的世界卷成灌饼吃掉。”
——
之后几天还是这几样，詹苔每天会和鹿桠阳下山乱转，零零碎碎折腾着树屋。
她们发现的那个树屋好像有主了，有人走动的痕迹，于是鹿桠阳说：“我们自己新建一个吧。”
新的树屋在旧树屋的不远处，一棵很粗壮而分枝生得极低的老树旁，正好斜角两棵葱绿的小乔木和小灌木构成一个三角。往前两步是一根极低横生出来的粗大枝杆，很适合挂秋千。
当时詹苔一看见这斜伸出来的枝桠就激动地扯了扯鹿桠阳的衣袖：“好适合挂秋千，一架这样子在树上的秋千！”
所以新树屋的选址在这里了。
她们像是小孩子的玩闹一般，只不过是找了几棵老死的小树和别的枝干搭建在三角区域内，现在也不过是有了个框架。森林里的树干有的在落叶堆积中生了虫或长了蘑菇，詹苔搬起时会偶尔皱皱眉。她还是挺怕脏的，但是对于从小就幻想的，一个属于自己的秘密基地的渴望胜过了嫌弃。
其实“树屋”能不能真的遮风避雨不是很重要，好不好看结不结实也没人在乎，但是能建起来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小空间，就已经够了。
在这个离家八千公里外的小城，只属于自己的小窝。
鹿桠阳说要去邻近的城镇富尔达买麻绳和园艺剪——当然她们自己是去不了的，太远了。只有假期老师带队开校车才能去。
但是假期接近尾声了，詹苔和鹿桠阳没有找到再去富尔达的机会。假期结束之后学校里不会再这么安静了，本地的学生回来上课，老师也开始工作了，她们不能再这么肆无忌惮往山下往森林里跑了。
假期的最后一天酒桶带着他们所有的国际生去吃了一顿亚洲中餐自助，和九年级的班主任一起，一个胖胖的看着很和蔼的男老师，Herr Schiller 。
人比较多，于是开了两辆校车，酒桶一辆，Herr Schiller一辆。
詹苔和朱寄郁作为马上要进班的学生，被酒桶赶到了班主任的车上。詹苔只来得及仓皇地牵住鹿桠阳的手。
饭蛮好吃的。是她来这里后味道难得正常的中餐馆，可能因为老板终于是中国人了。詹苔和朱寄郁坐在Herr Schiller的两侧，詹苔贴着鹿桠阳装鹌鹑。她本来就不会讲话，还要跟陌生的德国老师社交。
好吓人啊啊啊啊啊啊。
成皓楷和鹿桠阳满了十六岁已经在喝酒了，秦半宁尝了一口鹿桠阳的黑加仑酒，抿了抿嘴里的酒精味，真诚地评价：“所以我就算满了十六也不想喝酒，我觉得好难喝。”
詹苔一脸好奇地看着，同一届建外的四个人也只有她还没满十六了，不过她生日在五月下旬，也不远了。
朱寄郁和班主任已经喝着喝着相谈甚欢了，好像在聊什么游戏。
詹苔：？社牛的世界我不懂
她一转头鹿桠阳已经喝光了一小瓶酒，正垂着眼发呆，感受到詹苔的目光，她抬头看过来：“那边有超市，我们出去逛逛吧好无聊啊。”
晚上七八点大多数商铺已经关门了，只有一两家超市还开着。詹苔和酒桶说了一声就被有点亢奋的鹿桠阳拉走了，她们挽着手在商店里乱晃着。
鹿桠阳好像因为那一点点酒精变得更活泼了，她在超市的货架间看来看去：“詹老师，那边有木工胶诶，树屋那边用的到的。”
“你带钱了吗？”詹苔好笑地推了推靠在她肩上的某只小狗，鹿桠阳配着她蓝黑的发色真的很像一只蓝白边牧，看着让人心软。
“没有。”她有点丧丧地开口。
詹苔笑了，从卫衣口袋里掏出十欧纸币来晃了晃：“但是我带了呀。”
詹苔还从没有过和朋友一起亲密地逛超市，闲扯间鹿桠阳突然讲起她如何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性取向，第一次在初中喜欢上一个女生，如何以朋友之名缓缓靠近她，又如何在表白之后对方答应了试一试，最后又说着“实在接受不了”而提了分手。
“所以啊，”她眼中带着释怀和一丝丝故作的深沉，“喜欢上直女是女同的宿命。”
詹苔没开口，这样的事很难讲谁怪罪谁，鹿桠阳真的不知道她曾经喜欢的那个女孩并不喜欢女生吗，但是她还是试了，只是失败了而已。
说不上愿赌服输，至少开始得心甘情愿。
乱晃了半个多小时，她们想买园艺剪，但是好贵，最后拿了一对园艺手套去结账，新绿色的，这个季节森林里嫩芽的颜色。
九点钟，酒足饭饱的回程路上朱寄郁用自己的手机连了车载蓝牙放着小清新的日语歌，鹿桠阳手里拽着那双绿色的园艺手套，靠在詹苔肩膀上睡得很沉。
詹苔望着窗外闪现着的山和云影，还有闪烁着的路灯。
鹿桠阳的脑袋随着车一颠一簸滑到了她怀里，詹苔伸手给她捋了捋乱糟糟的头发，打开了手机聊天界面。
苔上雪：【你什么时候到学校啊，还在火车上吗？】
Aaron的妹妹万万（善思版）：【可能要晚上十一点多了。来不及去找你玩了，有宵禁】
苔上雪：【那只能明天在九年级教室见啦】
Aaron的妹妹万万（善思版）：【明天见吧】
手机屏幕映在车窗玻璃上是刺眼的白，詹苔在微弱的反光里，看见车窗倒影里的自己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