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军是在他哥出去跑船后第四天知道他哥为啥去跑船的,村头村尾传遍了,那还是个没有网络和电视的年代,消遣娱乐全靠村里面自己发生的事,就和自家种的白菜萝卜一样自产自销。他哥和村书记的二女儿好上了,书记家儿女不少,老二萍萍是不怎么受家人注意关照的,德良的细致稳重打动着她,但书记人家嫌敖家穷,不肯让闺女与个没爹没娘要养弟妹的人来往,发现这事后,书记就将自家姑娘锁在了房里头,家务也不让干了,着急托媒人寻个好人家嫁了,彩礼都放宽了价。
敖问问跟着她爸飘的时候就看见过两人一起说话,但是那个年代的人可能太过含蓄,如果不是别人说嘴,敖问问都不知道她爸初恋了,敖问问尴尬又有些释怀。毕竟敖问问从来没见过两人有过分亲密的行为,都是互相帮帮忙做事,互相送点东西。敖问问烦死村头村尾说嘴的人了,他爸年轻的时候这么艰难,萍萍姨是少见让她爸爸露出笑脸的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没见过这个阿姨,也许初恋总是带遗憾的,敖问问想到自己还在上学的妈,突然笑了起来……
敖问问笑着飘在她爸面前,却看开他爸收到别人的传话,说是方萍萍被家里人关起来了。她看见她爸奔跑的走了,敖问问像风筝被拉着线一样,被扯得踉踉跄跄。
敖问问的爸敖德良现在刚二十,有成人的稳重,也有少年的冲动。他躲着旁人爬上房顶去问方萍萍的想法,方萍萍流着泪,至死不渝。
“你愿意等我吗?”德良低沉着声音,他这几年失去太多,他渴望有人坚定的选择他。
“等!”少女的柔情有时候比藤条坚韧“他们若强行逼我,我就去死。”
“好,最多一个月,我拿五十元彩礼给你爸。”
……
五十元彩礼在村里是最高的礼价了,那个年代大厂里的工资一月才十六块。敖问问看着这一幕有着说不出的荒诞感觉,她总觉得事情不对,她那没什么变化的心突然很难受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开始产生巨大的悲伤,那种莫名其妙的悲痛让她大声尖叫,但是没有一个人听见……她的爸爸在想着如何赚钱迎娶自己心爱的初恋,她的妈妈背着自己的舅舅在家务和学校之间徘徊,她没办法和任何人沟通,谁也听不见她说话,看不见她哭泣。巨大的悲痛向她冲过来,敖问问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敖问问依旧还是那个别人看不见的灵魂,她依旧在她爸爸身边飘着,她看见她的爸爸开始跟着村里人看不上的激进者开始跑蜈蚣船,他帮着他们做事没有任何收入,他学着,问着。
蜈蚣船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它是用原来渡人的船改的,把坐人的船舱拆掉简化,装上发动机,用来托运货物。船体原来人力划桨的部分没有完全拆除,看起来就像蜈蚣的腿,所以叫蜈蚣船。跑船的货大都来路不明,有偷的,有倒卖的,跑船人不管货源,只做中间商,因为货来路不明,所以收价压得低,但那也需要钱,租船更需要钱,正式开始跑船时德良借遍了认识得人,他恨他大哥永辉,但他也低头去借了。
“借钱干什么?”永辉看着自己轴劲十足得二弟,很是头疼。永辉混社会,那个年代正是“港式社会片”流行的时候,喇叭裤,爆炸头,年轻人各种拜码头。永辉有着自己一帮跟随的老弟,各个辉哥辉哥的叫着,很是尊敬。这地位是他打出来的,他有狠劲,又舍得花钱,黑白两道都认识点人,能干点别人干不了的事。村里人怕他,兄弟们尊敬他,唯独他两个亲弟弟,远着他,避着他。
“我打算跑蜈蚣船,赚钱养家。”德良有些生硬。
“养家,养方萍萍吧。”永辉自觉很关心弟弟动向。敖安安飘在上空,听着这话笑了出来。
“你就说借不借!”
“借个屁,货我帮你搞,谁敢先要钱!卖完了再他妈看着给。”
“不成,我不搞这种事,而且租船也要钱。”
“你都跑蜈蚣船了,你还跟老子唧唧歪歪讲这啊。船我给你,你跑不跑。”
“……”
“你不跑,方萍萍就跑了……”
“……跑!”
于是,德良告别了武军,开始跑船。他瞒着武军船和货的来源,他满腔的挣扎,让他在武军的眼里成了卡在门缝里的纸片人。敖安安看着越发瘦弱的年轻的父亲有些叹息。他的父亲在她的记忆里总是严肃的,他工作赚钱养家,累得满头大汗也会背着她,平时家里的大小事都是母亲做主,但是如果父亲反对,母亲也不会强求。所以以前,敖安安是怨他们的,怨他们疼爱弟弟重男轻女,怨他们罔顾她的意愿让她读委培,而今跟着他们成长,很多事情不知道是被时间淡化了,还是被理解淡化了。敖安安的心更安静了。
敖安安就这样飘着,一下在母亲那边一下在父亲这边的又过了两天,她突然开始感到孤寂。这么多年突然孤寂感让她有点奇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投胎或者消散。
父亲依旧跑着船,跑船的生活并不辛苦,洞庭湖并不大,半天时间德良就将船开到巴陵码头。刚到码头就看见一堆人堵住哪里,一群小年轻,帮着守码头,收费的同时也帮忙搬货。德良这条船,码头的人认识,客气的收下了德良交的费用。
“你辉哥的弟弟吧,还这么客气。”
“我哥说,这钱是辛苦大家帮忙的,你不收,到时我回去要挨骂的。”基本的人情规矩是懂得。
那人笑开,用力拍了拍德良得肩膀。然后招呼几个人帮忙下货。
货要拉到巴陵大市场去,那是巴陵城里得的第一个大市场,虽然叫大市场,但是一点也不大,以前主要是政府买卖粮食和菜,后来改革开放,那边便什么都有得卖了。德良租了守码头人的三轮车,将东西都托到那边去卖。船则交给这边的人守着。交了守船的费用,德良便和同伴一起走了。
德良的第一船东西是他哥收的,什么都有,他知道东西可能大多来路不正。但他还是接了,他之前去问过价,他着急要钱卖得比别人低,东西卖得快,一个星期东西就卖掉了,晚上睡在船中,德良算着收入,第二船本钱有了。德良并不落家,回去得第一件事就是把第一船货钱给了永辉,永辉笑笑收了,没说啥。第二船德良租了别人得船,永辉听说了这件事啧了一声也就过了,德良买了一船西瓜,拖到城里卖。他在卖第一船货物的时候发现,城里人爱吃水果,瓜果类的物品比其他销得快。两船东西还没卖完他就已经赚了五十多元,其中的利润让以前只知道帮忙打零工种地的德良心惊肉跳。他很快就要回去了,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
傍晚时分,夏季的炎热依旧蒸得人烦闷,德良吆喝着卖西瓜,来的人不多,生意好的时间段在早上,城里人出来买菜,顺带买些瓜果回家,傍晚时分来买得少。德良用扇子驱散着热气,有些焦躁。
“德良,你快回去看看吧!萍萍自杀了。”一个声音跑到跟前,响得有些突兀。
“什么?你说什么……”
“萍萍和她爸吵起来了,然后就从二层隔间哪里跳下去了,现在在村里医院。”来人是村里和德良一起跑船的同伙,他昨天回家了。
德良不知道自己怎么跑到村里医院的,他依稀记得自己很冷静的把剩下的一车西瓜贱卖给了那个同伙,开着船回了村,还了船。然后先去了方萍萍家,他家空空的,于是他楞在了原地,方支书的邻居看见他冲他喊,让他快去医院,于是他快速的向医院跑去,村里的医院其实就是卫生所,不大的平层,站在门口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听见里面在哭,他听见方萍萍的妈在骂人,骂方萍萍傻,骂方支书逼死了女儿,骂他祸害了她家姑娘……
德良站在门口,仿佛与世界割裂了开,他没有哭。敖问问觉得他爸要崩溃了,吓得飘过去抱住她爸,然而,她就像一阵风一样从她爸面前穿了过去。德良像被冷风吹醒了,就这么直愣愣的转身走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转身就走,但是他就这么走了,他不敢进去,他仿佛又回到了敖问问爷爷药死自己的那个下午,他在菜园里发现了他爸倒在地上,他以为他爸摔了,跑过去扶。他触摸到一具僵硬冰凉的躯体,他看着他爸发紫发黑的脸……然后什么也不记得了。
德良从医院门口走了,他又来到方萍萍家,他从侧门那里又爬上房顶,把这两个星期赚的五十元钱压在了瓦片下,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居然还想着要留了十元給武军,他又听见刚刚喊他去医院的大叔在对着他叫,叫什么他听不进,他好像聋了,他没有哭,眼眶干干的,他想他也许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