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适不语,任她一个人怒目切齿的说道。
姜岁欢快被他的态度逼疯,一时间也口不择言起来:
“薛适,我早都知晓了,你们薛家一个个都是疯的。”
“你父亲薛昌平就是个强掳人为妻的奸佞狂徒。我知你母亲是当年第一个受害者,她何其可怜,何其无辜,你卧薪尝胆,替母报仇无可厚非!”
“可你我呢!你对我做的事与他当年对你母亲所做之事有何不同?你是不是也该从自己身上剜几块肉下来朝我赔罪?”
“还有,你以为我这一年将自己关在府中就一点外头的轶闻都不知晓吗?”
“孟席云!你还记得她吗?
薛府被抄家那日,从薛卞璞房中密室里,解救出了一个寸丝不挂的娘子。正是那已失踪了三月的孟家娘子,孟席云!
你敢说她逢此大难,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若不是你将她带进薛家,她又怎会被那贼子盯上!”
“你们薛家人都是疯的,都是禽兽!
你们身上流的都是同样罪恶的血,没有一个例外!
唔… …!!!”
姜岁欢彻底同他撕破脸皮,将自己了解到的一切都忿言詈语了出来。
也不知是哪句话终于踩到了男人的痛脚,他转瞬就冷了脸色,面中抽搐着掐住姜岁欢的下颌。
劲道的指节扣紧了她的牙关,不让她再多说一字。
他黑眸灼灼地望着他,一字一咬地开口,“明珠县主,明明我指给你的婚事,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你怎还这般不识抬举?”
男人眼神悍戾,话语间却听不出任何怒色。
湿浊的音调宛若羽毛般自她耳廓而下,划过她的寸寸肌肤,激的她汗毛微竖,不寒而栗。
她用力拍掉男人掐住她下颌的手,强撑起气势,不甘落于下风,道:
“这样的好事,你怎么不让那些真正的玉叶瑶姬去享?你敢吗?
你当然不敢!
可我就不同了。在你眼里,我不过就是他们随口认下的便宜女儿,死了便死了,对吗?”
男人倏尔笑了,“啊,可县主越不想,我就越想让你嫁呢。”
姜岁欢亲眼看着他的眼睛笑成两弯月牙,眼下的那颗黑痣跟着周边的皮肤轻挑了上去。
原先她总觉得那颗黑痣是勾人又耀眼的。
现在看来,也不过是颗狠狞又刻毒的寻常小痣罢了。
她吸了吸鼻子,别过眼去不再看他,“薛适,我从前是欠了你。我姜岁欢在此立誓:欠你的,我一定会想办法补上。”
“可若是你想以此为害我的理由,将我往火坑里推,那我也定不会让你如愿。”
“我的婚事会否由你操纵,且看日后分晓。”
*
田猎宴一别,姜岁欢再也没有见过薛适。
她这段时间只将重心放在张择端的伤势上,一有空闲就朝兵部尚书的宅邸里跑。
而作为姜岁欢的干娘娘,钱淑妃从皇城中赏下的补品若流水般进了尚书府。
有许多连姜岁欢都未曾见过的珍稀补品在短短几日内全送到了张择端跟前。
人参灵芝,阿胶鹿茸这种寻常补物就不说了,连虎骨熊掌都送来了好几箱子。
其中的褒奖之意与背后之深意,不言而喻。
姜岁欢日日跟在太医身后看太医给张择端诊治换药,也早将他的病情摸了个大概。
他那番揽着她坠马,实际连骨头都没有伤到,只是扭到了踝部的筋韧。
虽说得隔日换药,一月不能落地,但实为一道小伤。
不仅姜岁欢觉得钱淑妃送来的那些珍补太过小题大做,连张择端自己也觉得受之有愧。
今日换完药后,张择端似是忍不住了,红着脸朝姜岁欢吞吐,“县主,我这小伤已然快好全了,你不必再日日前来相陪。怪不方便的。”
姜岁欢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听着他话中的语气也不像是真的在赶人,便打趣到,“张公子可是瞧腻了我,这般急着要赶我走?”
张择端听罢,一张脸顿时红得发紫,呐呐解释, “自然不是。”
“是我不想让你因愧疚作祟而怜悯我… …我想与你… …日后能… …堂堂正正的相处。”
想和自己堂堂正正的相处?
姜岁欢喉间一涩,将早早备好的逗趣话,全收了回去。
眸光扫过少年人熠熠生耀的脸孔,她开始回想这段时日二人相处的点点滴滴。
这段时日,要说她来的不多吧,那她的确为歉仄感所驱使,每两日就来府中探望一次。
可要说她来的多吧,她也只是随太医隔日前来,待太医换好伤药后,一刻不有停留,便走了。
没想到在她心中合规合矩的这番探视,到了张择端眼里,便成了另一番滋味。
看着面前张择端的恪敬姿态。
想到自己那尚被人掌在手中的婚配权。
姜岁欢心侧一动,好像有什么东西撞进了她的心房,隐有冻晶融化之势。
自她当初从镇国公府内逃出又拒婚宋序,导致宋序自请戍边后。
这一年来,她整颗心就若千祀寒魄般,自我封印了起来。
当初拒绝宋序的原因很简单,她一颗心早已被薛适伤得千疮百孔,不懂得再如何爱人。
又怎舍得连累宋序同自己一同担受这份苦楚呢?
原本想着,自己就顶着那风光无两的县主封号独身一辈子吧。
可谁能想到,薛适会将自己的婚事当作报复自己的手段。
早知如此,不如当初就同宋序… …
姜岁欢被自己这念头惊了一跳。
不,她不该这么自私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打量起面前这个敛衽又不乏坦荡的少年郎。
好在他愿意同自己一试,
好在自己也对他也并无抗拒之心。
那就试试看吧。
若是相处的好,就快些将这门婚事定下。
“好,那就待你好全了,我们再堂堂正正相处。”
“一言为定。”
张择端敦淳一笑。
姜岁欢心口悸动了一下。
两相对视,没有成年人之间的算计,只有青竹遇风般的怦然心动。
*
与张择端做下约定后,姜岁欢下一步自然是要去探钱淑妃的口风。
薛适素怀叵测,弯弯绕绕一肚子。
若是他当真巧舌如簧说动了官家与钱淑妃将她嫁与契辽族或是唐嵩,那她也好再为自己争取一次。
故而接下来的时日,她每日晨起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钱淑妃的延福宫去请安陪侍。
一连小半月,热情丝毫未有消减。
这殷切之心,连钱淑妃都快消受无能了,直言道,“你这孩子,扭捏什么,有什么直说便是。”
“干娘酿,岁欢不想嫁给唐嵩,更不想远嫁契辽族。”
“岁欢好不容易又有了娘亲,还来不及承欢膝下,扇枕温衾,就要将我嫁的这般远,我怎能甘愿!”
也只有这种时候,姜岁欢才敢若猫儿撒娇似的紧贴上钱淑妃。
打探着自己自己最想知晓的情报。
钱淑妃一脸早已知晓的表情,抬指,点了点她的前额,“你啊,你啊… …”
“既然这两桩婚事你都瞧不上眼,那你还不赶紧替自己择个良婿好让我与官家放心。”
“岁欢省得。但也没有这么般快,还要再同他相处一段时日呢。“姜岁欢赧然低头,说话声音也变小了些。
“他?可是那张家大郎?”
姜岁欢点头。
钱淑妃拍拍她的手,“好,好孩子,你最懂事了,婚事便由你自行斟酌。
哎,若是珠和与珠仪有你一半懂事,我都不知道能少操多少心。”
姜岁欢见她颇为厌恼地按着太阳穴,赶忙安抚,“二公主与六公主皆是兰心蕙质,秀外慧中。儿孙自有儿孙福,干娘娘毋要操心太过。”
“… …儿孙自有儿孙福。”
“行了,你的婚事由你自己做主,且安心下去吧,我也该午歇了。”
“是。”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恼心之事,钱淑妃整个人气场骤降了三分。
延福宫的大宫女跟着就将姜岁欢送了出去。
姜岁欢并不介意这般赶客举动,她本也是心有所图才日日前来的。
要说真生出了多深厚的母女之情,自然是不存在的。
既探得了淑妃口风,她那颗悬着的心也是落下了不少。
心中松懈后,就又想将原本那些嗜好都拾起来。
说来,自己会染上这个看杂书的癖好,真同薛适那个冤家脱不开关系。
从前在浮云居陪侍的时候,就一直被他逼着读话本。
谁能想到,待她获身自由后,最爱做来消磨时间的事,也变成了读书。
姜岁欢走得很快,眼见有变天之势,领着婢女玉兰一路小跑到了资政殿。
好不容易进宫一趟,自然要在宫内的藏书阁尽兴一次。
两人前脚刚进资政殿不久,外头的雷雨就瓢泼而下。
玉兰赶紧将资政殿侧的小窗都关了起来,嘟囔道:“呼,这春日的天还真是阴晴不定,若是再进的晚些,就又要被压进这场大雨里了。”
姜岁欢没管那处的动静,只专注于书架上被分好类的各色籍册。
她按着类别走到了资政殿最内侧的放满天文星占的那排书架后头,挑了本《灵台秘苑》来读。
玉兰最是知晓姜岁欢在读书时的脾性。
她一言不发地侯在一旁,连脚步声都是压到低的不能再低。
就在姜岁欢沉浸其中之时,门口突然传来“吱呀——哐当”的开阖声响。
玉兰顿了顿,用气音提醒道,“县主,有旁的人进来了。”
按照礼法,玉兰作为明珠县主的贴身侍婢,是该出去对外人通报一声的。
姜岁欢正沉浸其中,不甚在意地超她摆摆手,纤指抵在唇前“嘘”了一声。
意思是不必麻烦。
她本就不在乎这些男女大防的虚礼。
加之外头大雨,若是不让他们进来歇脚,难道还平白将人赶出去淋雨?
她一个人舒舒服服窝在最里头的这个小隔间看书,不出去,互不相扰不就成了。
待木门声静止后,门口传来一醇厚男音,“林大人,看样子这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还是先在这处歇歇脚吧。”
另一道略显低沉的声音道,“这天变得还真快,也不知这场雨要落多久,赶不赶得上赴宴樊楼。”
醇厚男音听罢,音调上提了三分,“今夜这大好契机我等已待候数月,无论如何都不能毁在这场雨上。若是半个时辰后风雨依旧,就算不顾这身衣袍,也得冲出去。”
樊楼?大好契机?
姜岁欢本是不想偷听的,可二人的语气和所聊内容乍听之下暗藏不少玄机,害得她都意与神驰了去。
她与玉兰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的屏住呼吸,欲听听他们接下来会聊什么。
醇厚男音怅然道,“可惜,让薛大人这般佼佼不群之臣,在契辽人面前做了替死鬼… …”
那人口中的林大人嗤笑一声,“那也是他的命数。这些年因他露才扬己而遭难的同袍不在少数。
他既打定主意去当谏诤之臣,就该想到总有枪打出头鸟的那天。”
“故而这杯为他备了三月之久的毒酿,无论如何都要在今夜,灌进他嘴里。”
话音刚落。
资政殿内传来“咚!”的一响,似是有籍册掉落的声音。
二人被这突来的变故吓得心脏骤跳。
“谁在这处!”
两男目目相觑。
不禁心中生悔这番谈话太过松动大意。
还未检查资政殿内是否有人,就将这些话一股脑地都说了出来。
可一想到今夜樊楼将行之事,腹腔中的杀意还是大过了惧意。
不论是谁,听到了他们这番谋划,就得死!
薛适得死。
坏他们好事的人,也得死!
“我去看看。”
“你将这殿门锁牢了,什么活物都不得放出去。”
那林大人抄起一旁的木笤,自最外排的书架开始,一排一排地朝内察看。
外排的书架处都没人,只剩最里排的那层了。
男人略有紧张的咽了口唾沫,抓紧了手中的笤柄,准备在对上之时,给对面致命一击。
然就让他闪身而入的那刻,脚下突得跳出一只黑猫。
“喵。”
男人显然被吓得不轻,待三息过后,才尴尬的放下手中木笤。
他狐疑地看着散落在地上的书册,又瞧了瞧蹲坐在地上舔爪的狸奴。
在确认无人后,朝外头道,“无人。“
“是只野狸碰掉了木架上层的书册。“
… …
不知是不是刚刚那场动静吓到了两人,待男人行回资政殿门前后。
二人缄口不言,再没有过任何对话。
直到窗外消了雨水的滴答声,才久违道:
“放晴了,林大人,请。”
“关大人,请。”
待到脚步声走远,资政殿再无任何声响后,玉兰这才泄力跌坐在地上。
她哆嗦着嘴唇问,“县主,他们… …”
姜岁欢拧眉,“刚刚那两位大人提到的设宴之地可是樊楼?”
玉兰点头。
但她一看到姜岁欢那架势,便知她要有动作,赶紧劝道,“县主,朝堂之争,在所难免,你又何必去涉这趟险。再者说了,就算你不顾危险的去帮薛大人,我瞧他也未必会承你的情。“
“你忘了吗。是他亲口提出让你嫁去蛮夷之地和亲,也是他提议让你嫁与那唐嵩。你又何必救他。“
玉兰不敢相忘,刚进县主府伺候的夜里,这位明珠县主夜夜都被噩梦惊醒。
每夜至少要哄睡她不下五次!
一开始她还以为姜岁欢惊梦时叫的是“小时不要“,一直疑惑谁是小时。
直到近日姜岁欢出门见客,见过那位参知政事薛大人后,她才知晓从前都是她耳背,听岔了。
哪有什么大时小时,县主一直叫的都是:“薛适不要”。
若不是薛适那日在田猎宴上对姜岁欢咄咄相逼。
她怎么都不敢将这两人联系到一起去。
怪不得县主夜夜惊梦。
若是惹上薛适的是自己,自己岂止惊梦五回。
那必然是整夜都不敢闭眼的。
玉兰红着眼拦在姜岁欢面前,执拗的不让她走。
姜岁欢浅笑着将人扯到身后,“一码归一码,他虽有害我之心,但毕竟我还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婚事也还未有由定数。”
“再者说来,我确实欠他一份情,不若今日就还他。从此互不相欠,一别两宽。”
*
樊楼,名列汴京三十二酒楼前三甲。
楼内分为前后两厅,前厅专门招待各界上层人士,后厅均为隔开的雅间,用以招待权贵政要,并非花钱就进到的地方。
姜岁欢让玉兰前往薛府传信,自己则只身前往樊楼试试运气,看看能不能将人拦下,将关、林两位大人要害他的讯息告知。
以姜岁欢这身装扮,进到樊楼的前厅不成问题,但要遛进后厅,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她在连廊前候了许久,都找不到什么进去的法子。
山穷水尽之时,耳边传来一声柔媚女音,“这位娘子,可是来这处寻人的?“
姜岁欢循声回头,心中有了法子。
“好姐姐,帮帮我,我才与家中郎君才成婚五日,他便日日流连此处,不归家了。“
姜岁欢哑着嗓子走到那侑姐儿身旁,将耳边的坠饰取下,放在掌中。
那侑姐儿登时亮了眼,一眼看出货值百两,“妹妹好生可怜,哭的姐姐我都心疼了。“
她假借擦泪之势,将坠饰纳入袖中。随后俯身过去,在她耳旁轻道,“来我屋内换件衣裳。”
姜岁欢被侑姐儿领到了间梳裹房,侑姐儿从箱笼里挑出件桃色的纱衣丢到她跟前,当然,还有条遮脸的面纱。
她颇有些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姜岁欢的身段,揶揄道,“喏,换上就能进去寻你的郎君了。“
姜岁欢面红耳赤地提起纱衣,足足换了一柱香的时间。
说是纱衣,其实只有丁点的实布料子能遮住身上那些私密之处。
剩下的那些桃纱根本起不到遮掩作用,平添恶俗情趣罢了。
姜岁欢扭扭捏捏地走了出来,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还不待她先照照镜子,就被侑姐儿一把推出了房门。
踏出门后,姜岁欢只觉自己与浑身赤裸无异,仿若全樊楼的人都在往她这处瞧。
其实她想多了,樊楼翠鬟罗列,红粉盈堂。
她这样的装扮,只是与她自己而言,少见多怪罢了。
“怎得动作这般慢,贵客都等急了。”
就在她僵住之际,不知从哪儿冒出个鸨母,冲着她的瑶臀就是一拍。
吓得她惊呼不断,连连摆手,“我… …不是…”
鸨母只当这厢又在闹什么小脾气,一把拽起她的莲臂就走,“快跟上,雅房的大人们都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