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地下室是石砖地板还算光滑,一入暗道就是磕磕绊绊的土地。被拖行在地,侧胳膊只能饱受凸出石子的刮磨,惠芷玉强忍着这份痛楚转动唯一能动的眼睛去观察游万洲,他华贵的衣袍现在也沾满了尘土,面上也带了泥,拖行间似乎衣袖那块已经有些破损。
比起恐惧,她更多感受到心脏揪疼与愤怒。如果不是她提议要帮姜逸仙,如果不是她太过信任此人,现在圆圆和自己怎么可能落到这步田地。
“……让我,垫在下面。”游万洲忽然断断续续着吐字,惠芷玉想要张嘴说不,香效下舌头动不了一分。
“还真是情深义重,”姜逸仙拖拽的步伐一点没慢,“不行,现在急着赶路,你们顶多破个皮而已,没必要浪费时间。”
惠芷玉暗暗松了口气,本来这么拖着他已经容易伤到,若再压上自己的重量可不好受。
沉默了一阵,游万洲才重新慢慢开口:“所以,你是蒋献,你妹妹,蒋飞叶?”
“哦?原来你们已经查到这一步了。”姜逸仙,不,飞龙山寨寨主蒋献笑了笑,“虽然都说少年英雄,但你才来鸣县月余,就能毁了我的山寨,的确也让我大开眼界。”
游万洲再问:“前朝已过两百年,你们又是为什么?”
“两百年,是啊,皇室蒋家的殷朝已灭,哪怕我们是当初被放逐的那一脉皇室蒋家人,也的确跟两百年前的死人没关系了,”蒋献幽幽叹气,“小叶,看来游世子跟你是一个想法呢。”
“本来就是这样,我们现在不也过得蛮好吗。”蒋飞叶的声音早就失去方前那抹明媚。
“虽然我也认为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复仇复国的执念有些可笑,但毕竟这也是爹娘毕生想要达成的愿望,”蒋献语气清和,“而且,总得给爹娘报仇。已经躲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他们也不愿放过我们。”
原来这就是他的动机?惠芷玉心头震颤,游万洲再问:“你有,证据吗?”
“证据?”蒋献忽然笑了两声,大力一拽,两人滚成一团被他拽到脚下,他黑色的眼瞳内云烟滚滚,“就因为你们游家的三代皇帝,每一个都没放弃搜寻我们这一脉,我们不得不躲在穷苦深山中,即便我们都如此小心生活,你们游家人还是要将我们赶尽杀绝——还需要证据吗?”
“哥,你冷静一点,”蒋飞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哪怕真是华光帝的人杀了爹娘,但跟他俩也没什么关系啊。”
“本来是无关的,”蒋献重新看向妹妹,眼神柔和下来,“我一开始也没打算对他们出手,但谁让惠学子占了我发现的铁矿洞,游世子又领兵来搜查,我也是没办法啊。”
“你,”游万洲的呼吸清晰地沉重起来,“勾结县令县尉,也是为了造反?”
“这种钻进钱眼里的小官都很单纯好用,只要许泼天之利,就会迫不及待地奔过来,只要帮他们做点事,那么让他们帮忙也就很轻易。只可惜一个被你掰了职权,一个被你又是抓手下又是抓儿子,吓得说什么都不肯行动。”
寻摸已久的真相就这样在眼前摊开,惠芷玉掀开了眼帘。所以她上辈子的死亡,就是因为蒋献“帮”这章县令阻挠惠家逃跑、侵占惠家钱财所致?!
如此荒唐的原因,如此残酷的行径。惠芷玉睫毛颤抖着,若非身体无法动弹,此时少不得要跟罪魁祸首骂个痛快。
“哪怕在这里杀掉我,也于事无补。你的山寨已经被摧毁,跟你勾结的那两个官员也会被处置,你已经失败了。”游万洲缓了一会儿,继续说:“一错再错,等待你的绝不是好结果。”
“谁说,我要杀掉你了?”
暗道格外曲折,他们的步伐很急。惠芷玉已经被左拐右拐地拖拽给弄得有些晕头,胳膊如同被火烧过一样刺痛,估计已经红肿一片。不知不觉间,干燥的石子土地换成了湿润柔软的地面。
等闻到一大片青草香气时,惠芷玉才从晕眩状态中清醒。他们已经离开了暗道,现在身处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抬眼观望,过不了三十步,脱离树林阴影的明亮处也没有山体,是断崖。
这里还在鹤山吗,还是已经到了别的山?惠芷玉弄不明白方位。
“安安,你还好吗?”身边传来饱含担忧的一声,与自己紧贴的身躯呼吸稳重,令她在这陌生的情景中也能安心。惠芷玉下意识翕动双唇,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可以控制唇瓣,她赶紧闭上嘴,只能悄悄试探着在敌人看不见的死角挠一下他的手心。
“我忘了,你不能说话,”游万洲声音带了点笑,“没事,无论怎样,我都陪着你。”
直到此时,惠芷玉才察觉到他与自己紧贴的身躯处,竟然传来一股股微妙的温热气流,气流顺着她周身运行,一点点消融了她的僵硬,胳膊的刺痛处好像也没有之前那样疼。
咦,这在用内力帮自己解毒香温养身体?没学过武功的惠芷玉只能如此猜测。书上明明都说这种事是武学宗师才能做到的。
“到这里我们就可以好好聊聊了。”蒋献将两人拽正坐起,蒋飞叶坐上旁边的岩石抱臂挪开脸看着山崖,而后蒋献靠到了岩石上,俯视着他们,“游世子,你的侍卫至少在两个时辰内都找不到这里,最好不要指望拖延时间有用。”
如果是在游万洲输气以前,惠芷玉可能还会认同这句话,但如今感受到那温热的气流,她只盼着蒋献千万不要这么快察觉,多给他们些时间。
“你想跟我聊什么?”游万洲长舒一口气。
“如你所说,我的山寨被摧毁,帮手也被监管,现在手里已经没有可以出的牌,只能来你这里碰碰运气。”
“我有什么运气可碰,只是奉陛下之命,来鸣县收归铁矿,顺便查查鸣县官员为何不上报铁矿消息而已。”游万洲慢吞吞地说。
“游世子也太谦虚了,年纪轻轻就能领精兵五百,受华光帝的命令来办收归铁矿这样的差,如果不是对你寄予厚望,怎会将此事交由你呢。”
“这可不一定,你不知道我的伯父有多嫌恶信王府,他刻意将信王培养成现在这样跋扈无能,又趁我小小年纪将我发配到这远离京城的县城。祁朝本就不缺铁矿,这趟差事只是陛下将我支离京城的阳谋罢了。”
蒋献抽出随身的红扇轻轻摇着,“游世子啊游世子,打压信王府与对你寄予厚望,又并非水火不容。你在文韬武略上与太子不相伯仲的美名,连远在鸣县的我都有所耳闻。华光帝一边想将你支走,一边又想你能将鸣县的摊子处理好,也是人之常情。”
游万洲艰难仰着头看他,蒋献似乎也并不着急,摇着他的扇等着游万洲再次开口。
惠芷玉已经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手臂了,但正在蒋献眼皮底下,也不敢做大动作,她偷偷缩紧手臂肌肉,小幅度抬了下。发丝散落下来遮住了她的眼,可以大胆一些巡视周围,试图找到一个趁手的武器。
或许是因为在暗道与山崖边,大大小小的石块散落在草丛中,惠芷玉很快就锁定了一枚人头那么大,带着尖角的石头。
练箭也需要锻炼体力与力量,否则拉不开沉重的弓,也无法带着弓移动,只要等到游万洲的暗示,她就能够扑过去拿起尖石。
游万洲也明白她的想法,不动声色转移蒋献注意力:“好,那就像你说的,但完成得再好,现在不也落到你手上了。只要你想,随时可以取走我的性命,现在这被动的处境本身就足以证明我的失败。”
“你才将将十五,很久之前也已经对我十分警惕,只是性格太正,很难去怀疑恩人罢。不过,正因为你是这样的人,对我来说才会有价值。”
游万洲皱了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以你的聪明劲,应该不用我提醒,”蒋献慢悠悠地将红扇合拢,又展开,把玩着扇子,“不过既然游世子这么不想面对现实,那还是我来说罢——”
他语气玩味:“游万洲,你来做我的帮手,和我一起覆逆祁朝,杀掉华光帝。”
“你……是不是整天待在小山村里,脑子都出问题了?”游万洲嗤之以鼻,“我堂堂信王世子,凭什么要跟你同流合污。”
“我没有与你商量。”蒋献忽然闪身到他们面前,拉着惠芷玉的胳膊将她从铁链禁锢中提起,而后又以中毒的他们无法反应的速度重新退到悬崖边,就像拎着一只鸡般,手掌压住惠芷玉的脖颈,将她摁在平地。
“安安!”游万洲瞳孔猛缩,一个起跳冲势抵达悬崖,蒋献掌下猛力,惠芷玉不受控地发出声嗬呃的痛呼。
“恢复不少,内力竟然也这么深厚,明明这么小,真是前途无量。”游万洲袭来的掌停在他眼前,蒋献用扇子轻轻拨开他的手,“现在的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谈?看在也曾是师生的份上,来,再给你一些考虑的时间吧。”
说罢,蒋献低下视线,撇向手边的惠芷玉,笑了笑,说:“别怪我心狠手辣,你坏过我很多次事,这次我总得好好将你控制起来才行。”
惠芷玉闭了闭眼,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争取不让他再利用自己的痛苦去刺激圆圆。昔日的师生情分早就消逝,她绝不会为过去的情感而忽视了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