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林盯着书籍所载字句,念念有词地抓过游万洲手臂,左手两指探脉,右手写写画画,又拧眉涂掉重新写画。待他终于合上书撂下笔,得意洋洋地举起草纸,透过油灯光欣赏自己列出的绝世好药方,才余光重新瞥见身旁安静坐定的两人。
他下意识晃了一眼窗,原本还算亮堂的天色已经染上昏黄,连忙放下草纸不好意思地笑:“入迷了,抱歉抱歉。”
惠芷玉的脸已经凑到了他的草纸上,问:“这个就是解药的配方?”
“没错,”一提起自己的药,方林登时将让两人久等的尴尬甩在脑后,开始细细讲解,“虽然制作材料繁杂,但迷魂丹在根底上属于热性,它引发的毒也是热毒,毒性通常潜伏在周身经脉的角落,会逐渐渗透经脉气血,足月便会导致气血逆涌而毒发。对于内力深厚的习武之人而言这个过程需要两月。招魂散以寒水草为基底,属寒性,只要服下招魂散,便可以起到以毒攻毒之效,热寒相抵,毒性自然可解。”
“原来是这样,”虽然不太明白,但惠芷玉连连点头,“你之前说有几味药材有缺,是哪些?我们要去哪里找?”
“这个嘛,现在缺的就是个寒水草、三品蛇线,其他的药材我倒是有。以上这几味药材都喜寒,”方林说着想到什么,笑眯眯地转向游万洲,“说不准王府库房里就有呢。”
“我不识得你说的药材,一会儿直接带你去看就是了,”游万洲从善如流,随即话锋一转:“不过,没想到你居然还精通蒋家秘药。”
方林故作高深地理了一下袖子,“咳,这是秘密,一般人我才懒得透底。”
惠芷玉偷偷翻了个白眼,正巧被方林捉到,他嘿一声,换了条腿翘,“怎么,还不兴我卖个关子?”
游万洲手指轻敲桌板,给他个不耐烦的眼神,方林连忙直起身,左右理了理袖子,起身负手,故作高深模样:“不过,看在两位小友披肝沥胆,为鸣县铲除重大隐患,还因此身负奇毒的份上——”
“赶紧说!”
“……”方林耷拉着眼皮,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始讲述起他的身世。
此事要从前朝蒋家说起,彼时的京城宫殿中,有一自蒋家开朝就忠心跟随的太医一族,名为房氏。房氏人每一代必培养出一名佼佼者,继承家传医学,并进入宫中做蒋氏皇帝的太医。
但前朝所做越来越昏聩,房氏有位佼佼者,在进宫前看遍百姓哀鸿之景,遂萌发了自己一身医术,不能只围绕皇室,要悬壶济世,拯救水火中的平民之念。
他大闹主家,在与自己理念一致的族人支持下自立门户,更名为方。于是房族分裂,房氏者仍侍奉君主,而方氏者游走民间。但无论走哪条路,都是艰难坎坷的淌血之路。
在改朝换代的战争中,二族同时落寞,如今方氏传到方林这一代,也只剩他一人。
讲罢曲折的家族史,方林微扬下巴瞧着眼前二人。游万洲以正眼打量他,惠芷玉比世子捧场些,托腮问他:“前朝太医啊……你家医术高明,为什么你会专门做妇科圣手?”
旧日的记忆在脑中翻页,方林扯扯嘴角没有直接回答:“这世道,女人总是吃亏些。不过这行当的确引人眼色,我一男子能做这么久实属不易啊。”表情故作卖惨样,手上开始收敛桌上的书籍,将它们一本本整齐摞列。
“确实令人敬佩。”惠芷玉认真道。
方林手一顿,弯起嘴角,将书堆抱在怀里,说:“嘿嘿,我也这么认为。好了,你们俩身上的香毒好解,回头拿两株龙葵自己煮了汤喝就行,我快饿死了,到底走不走?”
当然要走,三人共乘马车抵达王府,在游万洲的默许下,方林头也不回直奔库房去。在琳琅满目的药材中翻摸半晌,他掏出来一包布袋与一包纸袋,一手一个掂量着对游万洲说:“啧啧,大户人家收的好东西就是多,这两包就是我需要的东西,就带走了,等药熬好了我让人给你们送过来。”
见他一甩袖转身就要走,游万洲赶紧拦住他:“先等等,蒋献现在没被捉拿,还在城里,万一他发现你要给我解毒可能会对你不利。”
“就这么点小事算什么,你方爷爷我……”
世子挑眉。口无遮拦差点坏事,方林赶紧打住大话,“咳咳,我是说,我这儿还有不少你们派来保护的侍卫呢,虽然我不善武功,但毒倒一个武人还是没问题的。”说罢,高抬起手晃了两下权当礼数,拎着他的好药材大摇大摆逐渐远去。
“还真是洒脱。”游万洲感叹。
惠芷玉目送对方离开后,沉默了会,不自觉搅起自己的手指,“圆圆,我想回家。”
游万洲明白她的不安,伸长胳膊揽住她的肩膀,柔声道:“好,我们回家。”
回家当然不止是单纯的留在惠宅,惠芷玉双脚一沾地就没再歇息过,抓来惠宅管家询问夫人今日几时出的门,又抓侍女询问夫人去了何处。
赵汀兰今日辰时出了门,依据常规行程,她先在城内醉春楼处理客人们反馈的经营问题,又在听翠轩检查了日常扫撒与茶叶储备,再去惠氏染坊查看布匹储物,最后去城郊石场检查石工安全。
据侍女所言,赵夫人就是在去石场之后失去的音讯。当时他们随同夫人在石工寮舍查看,只是听见石子落地声后转去瞧了一眼,夫人就原地消失了。
“小姐,对不起,我们没能护好夫人。”侍女知画一边流泪一边磕头,惠芷玉面上苍白,她抿了抿唇,说:“娘是在哪里失踪的,带我去看。”
王府的侍卫已经在石场调查,但这不妨碍惠芷玉如热锅上的蚂蚁难以停歇。在游万洲陪同下抵达惠氏石场,石工们依然秩序井然在开采作业,只有石场负责人火烧屁股般奔来。
“小姐,夫人,夫人她。”负责人半句话没囫囵说完,惠芷玉打断:“带我去寮舍。”
负责人点点头,领头带路,走在路上遇见打招呼的石工,还得佯装无事与他们问候,就这么走走停停半晌,一行人终于抵达寮舍。
王府的第二侍卫队只有寥寥几人,见世子殿下来,队长立刻领着其余侍卫前来见礼:“殿下,房顶上发现了夫人挣扎时弄破的瓦片,草原上有一道较为深重的脚印,一个时辰前我们派人跟着脚印去寻,前线报信说那道脚印入了山有了四道,两道人的,两道马的……”
惠芷玉拍拍负责人肩膀示意他先走,追问:“什么意思,他们带着我娘骑马走了?去哪里了?”
“……”侍卫队长朝惠芷玉拱手,“我们的人一刻钟前来的飞鸽传书说,脚印一直去往鸣县外官道,向西行了。”
“那现在应该早就离开鸣县了。”游万洲凝重吐字,侍卫队长称是。
惠芷玉努力呼吸着,却依然止不住那股从后背浸向指尖的寒冷,恍惚间她仿佛不在热意的太阳底下,而在冰寒刺骨的冰窖中。她抓住游万洲的衣袖,止不住颤抖起来。
天地间唯一一道暖阳将她罩在怀里,用那双温热的手一次又一次抚慰她。惠芷玉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嵌入他怀中,失声痛哭。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惠宅的。疲惫地抬起眼时,对上游万洲的眼,吸了吸鼻子胸口空虚,什么都不想说。
于是他也什么都没说,只是陪在她身旁,仿佛永远都是她的依靠。
惠芷玉仰脖,如同小鸡啄米般一点点啄吻他的唇,游万洲低下头回应着。单纯的唇瓣触碰,在此时没能激起丝毫旖念,只有她恐惧不安的心试图索取安宁,而他毫不犹豫地成为她的港湾。
“圆圆……”惠芷玉轻呓,“我真的,还能再见到娘吗?”
“能。”游万洲字若千钧。
“可是,我娘都不在鸣县了。”惠芷玉缩回他的怀抱。
“蒋献不是蠢人,他只是为了威胁我们,人质出事对他百害而无一利。放心吧,只要找出最后一处藏身地,就一定能找到赵姨。”
“最后一处藏身地……会在哪里?”惠芷玉迷茫地问。
“他是前朝蒋家皇室的血脉,能弄来爆药,必定有前朝遗老遗少的支持。我们只要逼他去主动寻找这些人的帮助,就可以顺藤摸瓜。”游万洲轻拍她的背。
不知是刚刚大哭耗费了精力,背后轻拍惹人困顿,还是游万洲语气凝定令人心安。惠芷玉点了两下脑袋,有点迷迷糊糊:“嗯……我知道了。”
“困了?现在好好休息才是最重要的。”游万洲声音下沉,干燥温暖的吻落在她眉心。惠芷玉闭上眼,紧绷的神经一松懈,直坠梦境。
听着怀中人均匀悠长的呼吸,游万洲将目光落在她红肿的眼角,食指指尖轻轻拂过那处红,指腹像被针刺一样疼。
都怪他,没能提前想到敌人城内还有布置,甚至还狗急跳墙劫走赵姨,害得安安如此撕心。
现在的局势,不得不承认,已经超出他所能掌控的范围,要想救回赵姨,挫败蒋献的谋划,只有一条路了。
游万洲的视线移向桌上纸笔。尽管陛下曾下令,他来此必须破了鸣县案。但哪怕是如今凶贼未被捕、案情未全破、冒着龙颜之怒,他也需要将此地当前实情告知,请求陛下援助。
夏日的蝉鸣格外闹人,尤其是在这月朗星稀的夜。夜幕笼罩下的王府中,只有一道细微的烛火透过一扇纸窗,映出窗内一道挺拔瘦削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