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惠芷玉愣了一下抬头,只见他垂着眼,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在说晚上要吃些什么。
她揪紧他的衣摆,用力到指尖都有些泛白,问:“什么意思,不带着我了吗?”
“你别误会,”游万洲包住她有些发凉的手,“我自然希望去哪里都和你在一起。只是,赵姨如今下落不明,蒋献也不会让你离开鸣县。”
如铁线般团团纠缠的千头万绪堵在胸口,惠芷玉低下头,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游万洲的正论还在响:“我爹娘也出事了,现在就更理解你的为难。如果执意带你走,你探听不到赵姨行踪,一定会非常难过,甚至可能还像之前那样不顾危险往外跑,还不如多留点真正可靠的人随时护卫,保障你的安全。”
说着说着,游万洲的声音逐渐减弱消失,惠芷玉低着头,只有晶莹泪珠一颗接一颗滚落。他有些手忙脚乱地摸出丝绢,轻拭着她的眼角。
那泪滴沾在他指尖,烫得吓人。游万洲抿唇,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出口的语气都不自觉放轻:“说到底还是我能力不足,对不起啊。”
“又不是你的错,”惠芷玉吸着鼻子试图扼制泪意,“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游万洲的脸近在眼前,眉头聚拢,下唇轻拧,一副迷茫又担忧的神情。惠芷玉伸手搂住他,像是要将人永远锁在怀中那样紧密相拥。
“我只是,”她闷在他的怀里声音断断续续,“就是……有点……”
她就是有些接受不了,以为发生什么圆圆都会留在自己身边。先前还有些纠结要怎么开口劝说圆圆回京办事,可当他真的这样做决定,又莫名好委屈。
他的爹娘出了事,哪怕关系再差,哪怕嘴上不说面上不显,也肯定还是心急如焚的。这种情况下,她怎么能自私的去对他说能不能留下来这种话?
游万洲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他犹豫了许久,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那我,不走了?”
这句话比惊雷还要轰响,惠芷玉连眼泪都忘了掉,愣愣地看着他。游万洲抿抿唇,犹豫的神色逐渐褪去,他又重复了一遍,更驱散了迷茫:“我不走了。”
惠芷玉启唇,嗓子里一股痛堵令她发不出声音,她捂住他的嘴,皱紧眉,看着他痛下决心的脸,一股灼火烧开了嗓:“不行!”
“可是……”
“不行!”惠芷玉截住他话头,“你现在临时改口,只是因为看出我不愿意你走,不行。”
“但。”
惠芷玉面上还挂着泪痕,凶巴巴地,“我那是,情绪上头,干嘛,哭一会都不行了吗!”
游万洲把人抱的更紧了些,偏头去亲亲她小巧泛红的耳垂。被这么一刺激,不安的情绪倒是散了大半,理智重回高地,惠芷玉擦擦眼泪认真道:“你一直都太过替我考虑,不惜违背原则、生命和亲人。你这样把我放在心里,我真的很高兴——但!我也很生气!我是自私鬼,你也是自私鬼!明明就有自己该做的事,怎么可以为了私欲放弃责任?”
她慢慢松开手,原本动摇的目光逐渐坚定:“正是因为亲眼见过那些被祸害无家可归的百姓,才有你当场许下的誓言,要抓出这帮匪徒,惩治官僚,还大家一个公道!”
游万洲愣愣的看着她,惠芷玉突然发力,将他整个人压在软垫上,一字一顿地说。
“你忘了,我曾经是什么结局了吗?”
此话一出口,先前闷在心口堵成结块的铁丝心绪,如同阳光刺破黑夜轰然消散,她浑身轻颤,后背发热,却感觉身体无比轻快。
而被压着的人状态却与她相反。游万洲面无表情,仿佛木偶般咬字:“什么结局?你是在怪我?”
惠芷玉一愣。
被那句前世之言激怒,压在心底沉入幽潭的浓黑心念,如同明火引爆沼泽猝然轰鸣。他眼瞳竖刀,推手反转,将惠芷玉反压:“你在责怪我?”
“我没——”惠芷玉瞪大眼睛,被他眼底的愤怒委屈淹没,一时卡了壳。
“只有你知道这些事吗,只有你这么正气凛然,只有你想跟他报仇吗!我都已经决定了要回去承担责任,要不是你这么不安,我又怎么会突然想留下来陪你!一副了不起的样子教训我,你凭什么!”
游万洲深吸一口气,气息都在颤抖:“我一直都想避免你曾经的结局,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对!你凭什么说我忘了,难道不是你自己忘了吗?在我想保护你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在犟嘴,你在生气,你在不顾安危偷溜出城!你在跳崖!!!”
“我都以为你放下了想通了,我不该跟个鬼一样把你缠起来,但你又在干什么,你还是想依赖我,好啊,那我愿意留下来保护你,你又怪我忘了!我究竟怎么做你才满意,我怎么做你都不满意,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他的怨苦太出乎意料,惠芷玉躺在软垫上都忘了自己方才想说什么,直到此刻回神:“你说什么啊!提以前只是想激励你,你怎么会觉得我是在怪你的!”
“说我自私,说我放弃责任。”游万洲扯了扯嘴角,看她一副迷瞪样,顿时意兴阑珊。起身靠上另一边车壁,撑着头不再言语。
“我都说了没怪你,喂,圆圆!”惠芷玉爬起来凑前,看着他冷漠的侧脸,有些慌张的晃晃他胳膊:“我真的没怪你,你怎么突然这么生气……”
游万洲盯着窗户上的车帘,突然说:“你随我回京。”
这是她今日第二次被唐突砸得头晕,“不行……我得留下来。”
“没在跟你商量。”游万洲拧紧眉,托着腮盯着被风刮卷的车帘。
“你,”惠芷玉咬咬牙再次饮下怨言,试图跟他讲道理,“我娘还在蒋献手上,我现在跟你入京,她就会有危险。我真的不能去。”
“关我何事?”
冷漠的四个字砸下,惠芷玉不可置信瞪大眼,他盯着帘布神情漠然,只有下唇绷紧。她伸出手拽紧他衣襟,硬生生将他视线扯回,“你说什么?”
游万洲直视她的眼,一字一顿:“关我屁事。”
回过神来的时候,惠芷玉的额头已经狠狠砸上他的额,她眼冒金星,金星中浮现出游万洲捂额痛苦的脸,她提高声音又问:“你说什么?!”
游万洲挑起唇笑了,他放下手看着她,说:“我堂堂信王世子,在乎的本就只你一人。以前顾忌着她是你亲娘,不然蒋献这雕虫小技能困住我?今日我归京,惠芷玉,你必须跟我走。”
惠芷玉张大眼,泪水夺眶而出,后背冷得发抖,她咬牙捏起拳头,狠狠抡在游万洲脸上。他居然也不躲,闷哼一声闭上眼,口吐辛辣:“哈,装什么大气,你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惠芷玉再起一拳,砸在他胸脯。能拉开重弓的力气砸下,游万洲的呼吸都止歇三息,扭过脸死死捂唇,紧紧锁住自己的双目。
“我真是看错你了!”惠芷玉脖颈都发红,一边流着泪,一边再朝他脸上砸去一拳。游万洲脑袋被锤得朝另一边偏,他狠咬着牙,大喝:“都滚!”
车外悉悉索索的铁器声停下,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惠芷玉在这一刻理智回笼,看着被锤得脸颊红肿剧烈呼吸,还绷紧唇线倒在软垫上的游万洲,牙根发痒。
这一幕有些眼熟。眼前游万洲这张紧绷的脸,倒是突然与多年前尚在京城时,那张孩童肉嘟的圆脸重叠起来。
好像发生在六岁左右。那天风和日丽,她开开心心带着一位偶然结交的新朋友去城郊悦湖见他,游圆圆却一反往日活泼脾性,端着世子架子将那新朋友阴阳怪气骂哭跑走。
她气愤地与他争吵,不理解多一个朋友有什么不好,游圆圆依然极尽讥讽,两人对骂到后来她冲上去抓他的脸,游圆圆也是这幅紧绷挨抓、喝止暗卫、就是不说为什么的死样。两个孩子在草地里滚成一团打得火热,在她揍完泄了愤要走时,听见身后游圆圆细弱的哭声。次日他主动上门赔礼,还给那个小朋友送了歉礼。
后来她才知道,前一晚,他因未能在宴会压众人一头,被信王打骂说,要是有另一个儿,早就不要他。
如今的境况与童年相似又不同,但唯独一点非常清晰——这家伙张牙舞爪肯定是委屈坏了,分明心里不是这么想,惹急了却什么狠话都敢乱咬。
她必须得做点什么。至于做什么……
“是你逼我的。”
惠芷玉露出个狠笑,伸手扯散他的前襟腰带,将他躯体裸现,游万洲大惊张目,她直接掀起裙摆压上去。
“你干嘛!”他连忙抓住她的手腕,“你是不是有病,这种时候搞这种事!”
“你病得也不轻,从小时候起就是这据嘴葫芦的德性,这次还说得这么过分,我非得给你点教训!”惠芷玉甩开他的手,强硬地俯身压下,一口含住他的唇。
车内在激烈争斗,马车摇晃。不时传出游万洲崩溃的“你真是不可理喻”“够了停下”“你有毛病吧!”喊声,间或夹杂惠芷玉仿佛泼皮无赖般“真俊真可爱”“你再叫大声点啊”“总不能什么都没让我捞到就放你走”的话语。
但世子殿下没有发令,小姐也没有开口。王府侍卫与惠家侍卫集体大眼瞪小眼,不约而同围着马车,让车停在了人烟稀少的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