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她在桌前坐好,蒋献也从架子上抽了本书下来坐在她身旁,单手托着书脊,一行行看着。
惠芷玉浑身不自在,悄悄抬起椅子挪他远一点,见他没反应还在看书,再接再厉挪得更远,更加靠近那堆散落物。她偷偷朝旁瞄,瞄中胭脂盒边的水滴玉,听见蒋献说:“是觉得我对你太宽容了,应该把你绑起来吗?”
她偃旗息鼓,只能靠在椅背上低下头,勾住自己的手指。
耳边是蒋献不时翻页的声音,她不敢动又不想理他,低着头反复揉捏自己的指尖。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煎熬了小半刻钟,房门被推开,一袭绿衣的蒋飞叶迈进屋内:“哥。”
“嗯,她就交给你了,”蒋献五指合拢并上书,起身,“除了衣服什么都不能带,实在不听话,可以动武,也可以用香。”
蒋飞叶颔首,蒋献迈出屋门,再次直奔王府。
府内游万洲已经失魂了一阵,下人们早就依令备好了归京的车队,但他独坐厅堂望着安字香囊发呆,也一直没说走。好半天才抬头重新握住香囊时,刚好侍从福禄叩响房门:“殿下,姜先生又来拜见了,说是有事相托,要请吗?”
游万洲眉心一攒,压住怒火:“让他来。”
蒋献款步而行,待他斥退侍从,站在游万洲身前倾身:“你得带我去趟铁矿洞内。”
懒得拿正眼瞧他,游万洲说:“铁矿洞已经交给拓跋将军,我只能带你进去看。”
“带路吧。”
游万洲佩上香囊起身,转头就走,蒋献扇尖点颚道:“世子殿下,给我套侍从服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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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道马蹄声止步在铁矿洞前,游万洲翻身下马,持起世子令牌在哨兵眼前晃过,问:“拓跋将军何在?”
“将军在铁矿洞内,殿下稍等,这就去通禀。”哨兵行礼欲行,游万洲又说:“不必,我进去就是。”
铁矿营帐的士兵无人不晓世子殿下,见他带着侍从前来,皆止步行军礼,游万洲随口问行礼的士兵:“先前受伤的那些人,现在可好了?”
“好多了,您给我们配的药都很好用,谢殿下救命之恩!”士兵激动得涨红了脸。
“那就好,你忙吧。”游万洲点头继续去铁矿洞,紧皱的眉头微舒。
蒋献眼神在营地巡了一圈,尽管未能完全走遍每一个角落,但也能瞧出穿着甲胄的人流开始如织,都挤在这块小小的营地。
他赶上游万洲的快步,“殿下,营地内的士兵是不是多了些?”
“嗯。”
“这次拓跋将军又带了多少人呢?”
“不知,没问。”
“劳烦殿下稍后为小的解惑了。”
游万洲蹙眉,不耐烦地回头看他一眼又转回头来,也没说可与不可。步入蓝矿洞,距洞口几里处,一队五人的士兵一脸肃穆,从开凿出的大铁矿洞口竖行而出,另一组五人士兵接替他们错身进入。游万洲将世子令牌给守口哨兵看过,跟随这组士兵同进。
再次踏入铁矿洞,洞中光景已经不负从前。上回伪装逃脱时,守矿士兵都还有些惫懒松懈,能见着三两成群说笑之景。如今呈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组又一组五人队伍,他们腰杆笔挺、手握长枪,以固定的路线绕行矿洞。
硕大望不见顶的矿洞中,居然只有整齐的脚步在回荡。蒋献皱眉跟着世子穿过一组又一组巡逻队,若非游万洲一直展示着他的世子令牌,他们早就在无数道打量的目光里被捅成筛子。
魁梧的拓跋将军在兵潮后现身,他惊讶地瞧来,对游万洲行礼:“殿下,您怎么现在来这了?”
“临走前总得来看看。将军,现在这些阵仗是?”游万洲瞧了一眼石厅那头令人目不暇接的巡逻队群。
“只是让他们加强了防范,之前若非守矿军懈怠,怎么会跑了飞龙寨主。”拓跋将军说。
“人数应该足够轮换?”
“来时我领了二百士兵,虽非精队但也足以应付县城的土匪,如今更是足够他们轮换,殿下放心。”
游万洲有些无奈地看着拓跋将军,还真是耿直,什么都愿意交代,明明不说自己也无法强令他回答。嗯了一声,观蒋献还在竖着耳朵,游万洲只得搜肠刮肚:“来时听说受伤的士兵都好多了。”
“我刚统计过伤员,如今伤员营里的只有几十人,大多数都已经痊愈,正在巡逻布防,就在殿下您眼前呢。”
不说明白点还不知他要抖多少东西出来,游万洲道:“将军,本世子来只是寒暄罢了。”
“那……末将请您喝茶?”拓跋将军迟疑。
也不是这个意思,明明徐将军都还能听出些门道懂得绕弯,怎么这拓跋将军如此憨直。游万洲与他对视,正考虑要不要应,身侧蒋献插话:“殿下,该回府了。”
啧,他已经满意了吗。游万洲对拓跋将军一笑:“本世子还有其他事务要处理,这茶看来与我无缘,将军,来日京城再见。”
跨上马远离军营,游万洲斜瞄向蒋献:“满意了?”
“虽然殿下并不诚心,但此行我的确满意。”蒋献端坐马背说。
游万洲握紧手中缰绳:“你刚带走她,我已经够给你面子了。”
蒋献带着玩味瞧他,惹得他格外火起,“是,所以我不会对她们如何。”
“你最好说话算话。”游万洲收回眼,草场上的风有些燥热,连带青草香也染上烧灼灰味,片刻后他又问:“这回你知道了什么?”
“换个话题吧,你就不担心你远在京城的爹娘么?”蒋献问。
“与你无关。”游万洲一甩缰绳,马儿冲得更快,远远抛开了蒋献。蒋献不紧不慢地骑着马跟在后面,果然不消片刻,游万洲又勒马等到他赶上,问:“在京城要怎么联系?”
“游学子不必担心,到时候会有人带你的金令前去拜见,只需等待即可。”
“行,我要走了,你还有事吗?”
“请。”
于是游万洲再次策马,头也不回地甩掉身后略有深意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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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飞叶半挂在座椅上,百无聊赖地翻书,书页发出哗啦啦声音,倒是比之前平易近人些。
惠芷玉犹豫片刻,瞄向脚边水滴玉,试探性地用足尖去勾。蒋飞叶提醒:“惠小姐还是玩点别的吧。要是把这里面的藏进去,我就只能扒掉你衣服再搜一遍了。”
“这里又没有什么可玩的……”惠芷玉不死心的还想勾一下——没勾到。只能先收回脚,看向蒋飞叶:“先前明明一副侠女心肠,现在却助纣为虐,你真甘心吗?”
“侠女?”蒋飞叶扔掉书坐直身,眼神晶亮瞧来,“你对我印象倒是好得很,为什么?我们也就见过两次吧?”
“当初在京城,你说看不惯那纨绔欺侮良女,于是设局教训他。之前在暗道和山崖也阻拦过蒋献对我们出手,所以我……认为你应该不是那种不辨黑白之人。”
“哈哈,我的确看不惯哥哥所作所为,”蒋飞叶托腮歪着脑袋,视线扫去窗棂,“但也称不上什么好人,我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蒋飞叶等了半天也没听她吭声,索性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哎,但是当时为什么要跳崖呢?只要等游万洲做出反应吃下药丸,你不就能得救了?”
“我不愿他被你们钳制,”惠芷玉皱眉扭过脸去,“这还要问?”
“抱歉啦,我只是,嗯,真的很好奇你当时在想什么,”蒋飞叶倒是不在意她的态度,“我哥让我能自由自在过这么多年,所以我也不想他孤立无援。”
惠芷玉斜了她一眼:“什么意思?”
“你有你想保护的人,我也有我想守护的人。”蒋飞叶又看向天花板,“况且,我哥他,做这些也是有原因的。”
惠芷玉皱眉。
“这事从哪儿说起呢,我想想……我家不是住在鹤山村嘛——”
在蒋飞叶的娓娓道来中,蒋家的曾经也浮出水面。
从蒋飞叶记事起,就记得爹娘整日哀愁怨苦的脸。他们每天都会带着自己和哥哥回忆蒋家皇朝的辉煌,回忆蒋家先祖的威武,畅想若蒋家还在,他们如今就不用困在这小山村,而是人人见之都要毕恭毕敬、食金饮玉的高贵皇族。
但不管说到哪儿,说多少,最后总会落下饱含痛恨的一句:“若非游氏谋逆得逞,我们怎么会是现在这样!”说完,还要孩子们一同念诵倾倒游家的诅咒。
懵懵懂懂,蒋飞叶也只当是某种家庭玩乐,反正不缺斤少两,抱着玩乐心态跟着家人念词咒骂。但随着爹娘每一次都严厉喝制她的手舞足蹈,让她真情实感去痛恨,甚至为了让她参加这个活动,严令禁止她跟村里的朋友一同玩闹,蒋飞叶就越来越排斥这股做派。
搬离村子的人越来越多,她也开始频繁离家去隔壁村玩。长时间不归家,爹娘愈发讨厌她,责骂升级为棍棒,最终直至将她打得双腿肿痛难以下床,若非哥哥护着她替她挨了几棍,恐怕都要一命呜呼。
伤好后,她决定逃走,并且也想让哥哥跟她一起走。但哥哥只说帮她瞒着爹娘悄悄收拾行囊并不提其他,于是在一个星月无光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她只身背起行囊逃离了那个家。
“我哥说,爹娘待在这个鬼村里,这辈子唯一的希望只有我们。我走了,他就不能再走,”蒋飞叶垂下眼,“后来……也是到这段日子重逢,我才知道他如今所做的事。他们虽被仇恨蒙蔽,毕竟也是我们的亲生父母。杀父杀母,不管到底是谁派来的人,这个仇,也只能让游家来背——”
“可这些事本来就与我们无关,不查清楚乱扣帽子,你也不用替你哥哥说什么好话。”惠芷玉并不想再听,出口打断她。
蒋飞叶还想说什么,见她神色不虞,到底没开口。惠芷玉看她有些抱歉的样子,心思一转,语气故作低落,“唉,我只是想留个信物做念想,毕竟往后很久,可能都见不到他了……”
与自己重要之人长别,还是生离,蒋飞叶的确能明白这是什么滋味。沉吟片刻后,她苦恼地揉了揉自己的脑袋:“真是造孽啊,那,你拿一样吧,不过我要检查看看。”
居然真成了!惠芷玉连忙起身挪几步弯腰,将那枚水滴玉捡起来擦了擦,放在桌面:“这个,这是八岁那年游世子亲手给我雕的,我只想要它。”
蒋飞叶拈起小水滴转着瞧了半晌,没有机关没有内置物,放在烛火上能看出通透洁白的玉干净无比。检查完她将水滴玉放在惠芷玉手心,点头:“拿着吧,不过要是被我哥发现,我可不会帮你说话。”
“谢谢!”惠芷玉握住它放在心口,终于能够发自内心地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