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的爹娘

    鸣县到京城车马需要半月,而游万洲的车队只走了七日,谭公公早就因身体不适而落队慢行。世子殿下难得不考虑他人,只顾着日夜兼程,但下人队伍却少有怨言。

    毕竟是亲爹亲娘出事,做儿子的着急了些也属寻常,更何况殿下也并非残暴之人,实在跟不上的也会留一袋银两让他们慢慢赶路。半是同情半是有利可图,众人依然任劳任怨地伺候。

    只有游万洲知道自己究竟是何等心情。分明抱着快刀斩乱麻的念头迅速远离鸣县,但离得越远却愈发思念;揣着归京一探究竟的念头,离得越近却逐渐惶恐。

    他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这一切?愤怒、悲伤、痛苦、哀怨?躺在车内软席,手臂搭上眼睛,游万洲呼吸着马车内的气息,恍惚间又想起跟安安在车内荒唐时。

    ……他真想一辈子险在温柔乡里,只和安安幸福一生。

    马车即将入京,车夫问:“殿下,是要现在入宫么?”

    游万洲嗯了一声,道:“不过要先找家客栈。”

    青石板长街之上,街道两侧人流熙攘,有穿金戴银,有一席麻衣,熟悉的京城口音萦绕,长街之景落入眼底,但丝毫无法激起游万洲眸中波澜。明明置身其间,他却像是游鱼,只有行人身上点缀的蓝才能引去他的注目。

    一路入客栈,寻了间上房,看见铜镜内的自己都有些陌生。日夜兼程、心力交瘁,竟然能让他如此灰头土脸,这副模样见陛下绝对是御前失仪。他唤声:“福禄,给我备水。”

    简单让侍从伺候过,游万洲总算恢复了表面的光鲜体面。他比着铜镜弯起嘴角,试图做个恭敬神情,却比了半晌都找不到面见陛下时的合适表情。

    罢了……他放下铜镜揉了揉额角,重回马车:“入宫吧。”

    入了宫就只能步行,跟随宫人绕过漫长无比的连廊城墙,终于抵达陛下的御书房。游万洲上前请宫人带话,等到陛下一声“进”,提袍迈步而入。

    “见过陛下。”游万洲跪地行礼,皇帝放下朱笔道:“起来吧,赐座。”

    “谢陛下。”游万洲这才抬头入座。华光帝一下打量他的面貌,问:“侄儿,是收到消息之后连夜赶回的吗?”

    “是,谢皇伯伯允许我提前归京,不知父王他如今?”游万洲顺势用上了亲近的称呼,试探地开口。

    “虽然朕已令太医好生医治,但也只捡回来一条命,”华光帝叹了口气,眉间忧愁,“他现在连坐躺都需要下人服侍,实在说不上好。”

    那这不就是,半身不遂?游万洲抿唇拢拳,望着地毯上的玄色龙纹,耳边滋生出扰人杂音。

    连皇帝的声音都显得飘远失真,“知道你挂心家里,但也不能太不在乎身子。先回府歇一晚,明日朕派人接你入宫,再好好探望你的父王。”

    这怎么行,游万洲努力忽视耳中鸣响的音,集中精力看向皇帝:“现在不能得见父王,侄儿难免心里不安。而且,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需现在就向您禀报。”

    华光帝瞧着座上的人。虽然扮相还算周到,但眉眼遮掩不住的疲惫,言行间还带着执拗冲劲——与印象中他合身份的体面周全大相径庭。

    “那你说吧。”华光帝道。游万洲松下肩头,将信上所言鸣县今日境况重新交代,说到县令县尉的勾当,他摸出怀中证物书呈递给身侧太监,以供皇帝确信他所言非虚。

    “但贼人蒋献实在狡诈,侄儿一时不慎中了他的毒,找遍大夫也无人能治,烦请陛下为侄儿安排位太医。”

    “嗯?你中毒了?”华光帝音调扬起,游万洲低下头做歉意:“是,臣办事不力……”

    “朕可没怪你,去,叫太医来。”后半句华光帝朝门口太监吩咐,下人们赶紧小跑着出去传令。华光帝皱起眉看着他:“身子可有不适?”

    倒没想到皇帝比他还急,游万洲一时拿不准该如何做答,只摇了摇头说:“蒋献是想通过毒性策反侄儿。此毒两月发一次,需要用他的药延缓,现在暂且没有不适,皇伯伯放心。”

    华光帝的眉头压根没松开,食指在桌上敲了两下,问:“中毒多久了?”

    “八日了,皇伯伯,侄儿没打算真听他的,您……”

    “朕只是担心毒性会不会更深,更难医治,当然知道你不会听他的。”华光帝瞧着游万洲,捕捉到他没掩饰好的惭愧,“先去耳房歇会儿,等太医给你瞧过,再探望你父王也不迟。”

    “是。”游万洲起身拱手,慢慢退下,行至耳房坐上床榻。虽然也能猜到皇帝不会处罚什么,但摆出故意拉拢的姿态还真有几分意外,也许是那几位皇子又不争气了吧。想了一会儿他放弃运转脑筋,躺下合眼缓缓放松,接受了这份好意。

    小寐片刻,等到宫中最负盛名的罗太医来看诊,他紧锁眉头探过脉象,表示需要去查阅古籍才能下结论。游万洲毫不意外,顺势从太医那得了可以出门的许可,请示过皇帝,去往信王休养之地。

    宫殿中伺候的都是王府里的老人,老管家赶紧来见世子礼,叮嘱道:“王爷如今脾性比较急,殿下千万小心啊。”

    游万洲打量老管家两眼,在这个关头说这种状似投诚的话,看来这些下人们已经开始看清形势,试图令攀主子。他嗯了一声,“开门吧。”

    两个门侍小心翼翼拉开房门,嗖一声,一只装满热茶的陶瓷茶壶迎面砸来,游万洲侧身避过,对上房内信王通红的眼,迟了一息才道:“父王,我回来看你了。”

    “滚,滚啊!不要过来!都给我滚!”游文斌双臂一推扫落桌上整片杯具,哗啦啦的破音令人心惊肉跳,他双目赤红,发冠散乱,如同一只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在发出濒死的喊叫。

    “爹,你怎么了?”游万洲心中一紧,快步上前避过他的攻势靠近,方才还怒不可遏的游文斌瞬间脸色煞白,拼命挥舞双臂扭脸闭眼,大喊着:“不要不要不要过来!不要杀我啊!”

    “是我啊!游万洲!”游万洲抓住他的手腕,游文斌更加声嘶力竭,甚至哭了出来:“都是我的错,求求你不要杀我,求求你……”哭着哭着,他声息止住,再一看竟是自己吓晕了过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游万洲看向身后的老管家,老管家也苦着一张脸:“自从王爷治疗醒来后就是这样了,谁都不认,连陛下都不认。我们都是趁着王爷睡着才能趁机服侍他的。”

    难怪皇伯伯不急着让他来探望。游万洲再望着晕过去的信王,揉了揉又开始小声翁鸣的耳,吩咐:“照顾好王爷,本世子先走了。”

    在下人们的恭送中,游万洲迈出信王所住宫殿。皇帝身旁的大太监站在门口给他行了一礼:“世子殿下,老奴来传陛下口信:‘探望过你父王就回去休息吧,夏瑶岑的事明日再议’。”

    “知道了,多谢公公。”

    大太监笑了笑告辞离开,游万洲在原地站了半晌,才一步步走向宫城大门。

    乘坐马车重回信王府,府中连损两位能治理王府的主子,已经乱成一团。信王的侍妾们哭哭啼啼团聚在最大的厅堂,一群侍从侍女围绕着他们如无头苍蝇不知在忙活什么。游万洲一现身,她们群拥上来。

    “世子殿下!求您救救王爷吧!”

    “世子殿下!妾身现在要怎么办啊……”

    游万洲一扬手,堂内不知所措守在一旁的侍卫顿时抬枪对准那堆莺莺燕燕,她们吓得直接噤了声。游万洲揉了揉太阳穴说:“把她们送回自己的院落,没本世子的吩咐不允许出府,月例照常给。”

    “遵命!”侍卫、侍从齐声,开始驱赶那群女人。

    游万洲唤来自己的管家,吩咐:“从现在开始,你不只是管我的院子,以后王府上下都由你来统管,做得到吗?”

    “属下遵命!”年轻的管家脸色涨红。游万洲懒得计较他这不合时宜的激动,遣走他叫来侍卫统领,令他管好王府上下所有安全护卫之事。又跟库房重新对过王府钱银,与侍女官探过侍女这段日子的雇佣请辞动向。

    忙活了大半天,游万洲总算坐在卧房的床榻,脑中乱糟一片,身心疲惫,什么都不想理会了,被子一裹两眼一闭就睡了过去。

    ……没睡好,起了个大早。游万洲呆愣愣的瞅着天花板,恢复一点精力后沉默地一人用过早膳,直奔天牢。

    夏瑶岑已经因行刺王爷的罪名被关押,在这阴暗森冷,只有火把火光忽明忽现的地牢中,夏瑶岑端坐在铁栏木板床上,听着他脚步声转过脸。

    她嘴角咧开大大上弯,眼睛都笑得眯起,在单色素衣衬托下如从血肉皮囊中解脱的恶鬼,完全不见往日端庄。夏瑶岑灿笑着问:“圆圆啊,他死了吗?”

    游万洲本以为自己能说许多,但真用这双眼看见她如今模样,嗓子却堵得厉害,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怎么不说话,哎,你该不会还在怪娘想要杀那贱蹄子吧,我这不是没杀成么,游文斌死了吧,不然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夏瑶岑每一句话都淬着恶意的毒,令他陌生,令他脊背窜寒。

    半晌后,游万洲逼着自己出声:“你就没有半点悔改之意?”

    “我为什么要悔,游文斌死得那么好,我早就想他死了!”夏瑶岑哈哈大笑了一阵,缓了口气看着他,“只可惜没把那贱丫头带走,我真恨啊,这是我唯一的遗憾了,圆圆,”她站起来,一步一步来到铁栏靠近,伸出手抚摸游万洲的脸颊,狞笑转为慈爱,“不如你把她带过来,让娘亲手送她上路罢?”

    游万洲猛地捉住她的手腕,寒面用力一折,咔擦声过后,夏瑶岑的痛叫响起,她连忙缩回手虚捂住自己已经坠折得不像样的腕,怨毒眼神刺向了游万洲:“你个吃里扒外的孽障!早知道当初就该堕了你!”

    深呼吸压住翻涌的情绪,游万洲缓缓开口:“信王没死,他还活着。你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

    “什么……没死,没死?!”夏瑶岑一瞬间忘记她折断的手扑上铁栏,游万洲不避不躲,迎着人性最黑暗的地方:“他怎么能不死!我做了那么多,准备那么久,我受了那么多苦!圆圆,你那么乖,放娘出去,娘要去杀了那挨千刀的!”

    “……”游万洲看她大变脸,只觉荒唐,垂下眼喃喃自语,“都疯了。”

    他转身,再不顾身后夏瑶岑凄厉的哭喊,急匆匆逃离这森冷的天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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