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这些日子并不在无见院里了:眼瞧着贼兵要打到他眼前来,他实在也坐不住了!
陇州城里的武官们彼此心下不服,漫说打仗了,就是这些日子整军操练,大小事情也是出个不断的。不是你的兵偷了我们营的骡子杀吃了,便是他的人强霸了官府征来的全部豆粟,至于抢了百姓的猪羊,强迫了谁家的小娘子,那更是提都不必提的常事。
但可怕的是——这些事没有人管!
要么是两个关系亲近的将领彼此包庇:什么偷窃,什么抢掠,全都是没有的事情,殿下可不要听那起子小人胡说八道,如今正是要将士们报国的时候,可不能寒了他们的心!
要么便是两个彼此看不顺眼的武官互相攻讦:什么将士?他那营的都是贼丘八,一个个的不会打仗,净会祸害百姓,殿下殿下,咱们人虽然不多,可是天军呀!这样的兵要不得!毋如把他们那一营解散了罢,军饷还可以给我麾下的好儿郎们!
太子一点都不想给这票武夫断官司,他深知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凭他们想打胜仗——或许能打胜一两战罢,可要带着他们的士兵打出陇州,平定天下,哼,那就除非让这群疯狗一样的武夫全部死光!
好在他们现下对他还有些敬畏的,且不管他们是图什么,总归他这个太子说话,大伙儿也还听两句。
那他就还能先走一步:他亲自到了军营之中,统管所有陇州军队,又狠狠地处罚了一批祸害百姓太过的地痞兵士,勉强算镇住了场面。
可当他隔着一条河和宋康叛军对峙的时候,这支各怀异志的队伍,就又在给他气受了。
他们“听话”的最高程度,无非是不去祸害百姓,只要锅里还有粮,十几二十天不去抢劫,那并不是很难。
但要他们奋力作战么,那却是另外的价钱了。
太子已经下令再多收一年赋税了。
可是就算他派出去的胥吏奋力殴打百姓,可没有粮就是没有粮,没有布就是没有布。胥吏们跑断了腿,也只收上来两年的赋税呀,去掉他们和官长要留下的份例,能到太子手中的,不过是大半年的赋税。
而陇州府,原本也没法子从百姓手里收到多少赋税的:他们的税钱,多半是靠入关出关的商人掏的,可如今东边打仗了,商人来得少了,那税钱么,自然也就没了!
太子每天都在催手下的武官们渡河作战。
但大伙儿都有太多的理由能拿来搪塞他了!他眼看着对面叛军的扎了营,布了鹿柴,挖了壕沟——而名义上在他手下的军士们,就眼睁睁在河这边儿瞧着,就像瞧猴戏似的!
他要那些武官们出战,武官们便反将他一军,请他派盔甲鲜明、刀快弓强的御林军率先出战,“以破贼军锐气”!
贼军的锐气要是那么好破的话,他阿爷从长安一溜烟逃去蜀中,难道是为了瞧食铁兽吗?
那些个可恨的陇州武官,越是撺掇他派御林军出去,他就越不能轻举妄动!
须知这御林军可是他的最后身家啊。这个年头,他若是没有自己的亲兵,便是还占着太子头衔,日后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随着长安沦陷日久,有逆贼“上书”宋康劝进,也便罢了,更可恨的是蜀中他阿爷身边,也有那么几个奸佞,竟劝他阿爷再派两个儿子出蜀作战——尤其要命的是,他那些不安份的阿弟们,竟都跃跃欲试!
要是他们出蜀作战后战绩斐然,他这个长兄,这个太子——他如何自处?
太子绝不会把自己如珠如宝的御林军拿去打对面的叛军。
但叛军显然也不会在河那边永远地等下去,他们总有一天会渡河前来。那时候该怎么办?太子没有主意,他最终只能想到,要给这些武官们发点儿好处,譬如更高的官阶,又或是几个世家出身的佳丽,再或者,等收复了长安,允许他们大掠三日好了……
他还在犹豫要给出怎样的好处:需要恰到好处,既不能太少,少了无法打动他们。但也不能太多,太多了,他会被当作一个很好欺骗的蠢货,对自己的名声显然也不好。
但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那位周副将,忽然在一个下午急匆匆地来求见他了。
开口便是请战,将太子惊了一跳。他甚至像那些个俗人似的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才明白这不是做梦。
周副将是真的要出营击贼了!
这一瞬,太子已经忘记了周副将曾经如何引发本地大族的不满——是的,阿周固然因为夫妻那点事情,和妻子闹了别扭,做了点儿冲动的小小错事,让他骄横的妻族不大高兴,可那又怎么样呢?过去的事情本就过去了,夫妻二人又不曾和离嘛,那要修弭关系,就容易得很!他这个太子,很不用为此便怀疑周副将的性情!
他正要开口夸奖周副将,外头小内监又进来通报,说是另几位武官也都来求见殿下了。
太子就把那夸周副将的话给咽回去了。
等那几位武官进来,说大家都想清楚了,不能让贼军长期盘踞,他们很该出击报国——太子就抿了薄薄的嘴唇。
他们一向不和,会一起出现已经很奇怪了,如今又一起请战,这事儿便绝不是谁在一时冲动。
外头必然是发生了什么变化……
太子立时“大喜”,击掌大声道:“将军们有心报国,孤自然是欣慰非常,好,好,好!孤便与诸将一同巡营,勉励将士,再行发兵讨贼!”
他还真要出去看看,外头到底怎么了:总不能是天降玄雷,把贼军的中军帐给劈了罢?
——此刻他当然不晓得,“贼军”大营中,如今比被雷劈了中军帐还混乱。
他们今日只是照例放了一支运输粮草和铠甲的队伍进来:每过几日,这样的队伍都要来一次的,军主意图在此消灭掉杨家那个碍事的太子,自然得给他们足够的粮食和铠甲!
虽说这支队伍带着的马有些多,但他们解释得很合理:他们是宋康大将冯抱槐的部下,前些日子,冯大将军劫夺了并州的胡人部落,得了许多马羊,还捉了不少胡人战奴咧,如今为了尽快把粮食运来,多派几匹马有什么大不了?我们连胡人战奴都一并带来搬粮草和铠甲啦!
这么想想,也不可怎么可疑,更况放人的士卒还打开粮食袋子瞅了几眼,没错,是粮食,比前几天送来的那些粮食更好!前些日子他们吃到的粮食里,甚至还混得有糠呢,这一回这支队伍运来的,却都是金黄黄的粟米,瞧着就香甜!
他们就把这支队伍引进了营地里:运来的既有粮食,又有铠甲,那么就先去卸粮食,再去运铠甲罢。铠甲那是将军们关心的东西,粮食么,却是能让弟兄们今日就吃一顿好的!
引导他们的士卒,单是想想金黄的粟米饭,脸上就带上了怎么也压不下去的笑容,声音也雀跃,一路上指指点点,给友军们展示自家的雄壮军容和丰足粮草——他们一定是能打败对面那个狗皇帝的太子的!到时候军主做了皇帝,他们解甲归田,人人都能有一大片地种,都娶三个婆娘!
那带着粮队的兵丁,也陪他一起进行了畅想:三个婆娘都要脸蛋干净的,既不要有疤的,也不要丑的,要一张圆圆的脸,粗粗的腰身,一瞧就能生一被窝的儿子才成!
“说不定到时候当了官,还能娶个长安城里的小娘子哩!我听说,我们冯大将军娶了个小妇,娇娇软软得像是一包羊奶,你碰一下她,她就浑身哆嗦!”待到了营中粮仓边,要卸粮的时候,那带粮队的兵丁还意犹未尽似的,补充了一句。
引路的听了这话就有些怔住了,羊奶一样的小娘子,一碰她,她就娇滴滴地哆嗦,要是能搂着这么个女人,哎呀,那是什么光景?
“要是能得个这么个婆娘——死了也甘……”他说,但没说完。
一把钢刀从他背后直穿过胸膛,他竭力回头,但见那个方才还和他谈笑风生的“弟兄”,已经将腰刀拔了出来,在他的衣服上随便蹭了蹭,然后恰到好处地,割开一个又一个粮袋。
那些“胡人战奴”,也跟他一起拔刀,有人去割开粮袋,有人砍断了拉车的马匹和车辆之间的绳结。
金黄的粟米像沙砾一般洒落一地,混在灰尘、泥浆和血水里,而在粟米的金色光晕里,粮袋中钻出一个又一个全副武装的兵丁来。
他们的相貌,他们的打扮……是胡人?
那个引路的士兵想要喊,但他再也不能发出声音了,守粮仓的军士倒是还能喊出来,但那短促的声音只一霎那就被马蹄踏进了泥土之中。
粮仓里升起了浓烟,伴随着一种极甜美的香气,在营地里不祥地弥漫开来。
但没有人有空注意粮食了,他们得先注意一下身后闷雷般的马蹄声,和头顶盘旋着的,闪电般的刀光。
整座大营,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闹得人仰马翻。
更要命的是,河对面那群缩头不出的官兵,原本似乎下定决心当一辈子王八了——但现下他们动了!
他们甚至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摸出了投石车!
如雨的飞石砸过来时,营地里就更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