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宜(二十七)

    太子亲自爬上了大营前的瞭望塔,跟在他身后的几员武将原本也想跟上去的,然则彼此互相看看,打量打量“同袍”的心思和立场,便不免耽误了几息时间。

    于是太子身边服侍的小太监,已经灵巧地挤开了他们,极利索地跟着上去了。

    望塔就那么丁点儿大的地方,有两个人在上头,已经是差不多了,他们再要跟上去,怕是连站脚的地方都没了。

    只能去视角没那么好的其他瞭望塔——到底占着高这样一点儿好处,也还是能瞧到如今一片混乱的贼兵大营。

    虽不知那支突入贼营的骑兵到底从何而来,但大伙儿既然都是经年的武将,眼力总还是有的,只瞧了那么一会儿,便有人道:“这一伙骑兵身手倒是不坏,瞧着是惯骑马打仗的了,只他们也没打天军旗鼓,不知究竟是哪位将军麾下?”

    ——可不是身手好么?这边儿的投石车卯足了劲儿往贼兵大营里乱扔石块,不断有马匹受惊,狂蹦乱跳的,可是除却个别倒霉鬼之外,那些骑兵竟然没几个被马丢下来的。

    更况,他们人人都穿着甲!

    能供得起人人穿甲的队伍,想必要么是朝廷的精锐,要么便是边镇上哪位悍将的嫡系。

    武官们望向瞭望塔上太子的背影,目光便不免有些晦涩。

    太子此刻正低着头和身边的内侍说着什么,瞧着他的神情,竟似乎是有几分轻松了。

    这么说,那支军队一定是为了支持太子而来的,有了他们在,那陇州的兵士,岂不是就显得又不精悍,又不忠心?

    他们顶好是死在敌军营里。

    武官们几乎是同时下定了决心,往下传的命令也就难得地一致:“叫投石车砸快些!贼军快要反冲过来了!”

    可是他们的传令兵没法子把这个命令送到投石车边上了:那里,太子的御林军正提着刀等着。

    非但不准再砸,还叫投石车上的兵士都停手!

    来送命令的士兵很是焦急,他们说:“若是停了投石车,对面贼兵打过来了怎么办?”

    御林军那漂漂亮亮的年轻郎君就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前几日你们蒙着头在营里做王八,他们不曾打来,如今他们自己的营乱成一团,他们反而能来了?不消你们担心!你们怕死,那便安心蹲着,只是别人立功的时候,你们也莫眼红!”

    谁立功?

    士兵们也不必再问了,他们看到和面前的小军官一样漂亮的御林军士兵们整队了。

    也都是每个人都有甲,每个人都有马,每个人的马槊尖头都乌黑发亮。

    就像正在对面厮杀的那支无名军队一样。

    那必然都是太子的人了!

    陇州武官们都这样想,听说太子不让用投石车了,便更加笃定了这个想法。

    现下,他们却是再顾不得往后退缩,还指望送别人先去死了。

    如今,太子都能变出一支精锐骑兵大闹贼兵营地,今后自然是益发有底气了,换句话说,他在陇州,不需要求着他们这些地头蛇办事儿了。

    一支人数足够的精兵,再配合上他的身份,他们今后自然只有向太子拼命效忠一条路可以走。

    那可不能怠慢了呀,现下,就是现下,若是能比同僚反应更快,最先一个派人去接应太子殿下的部下,那纵不能得头功,至少也不会被太子悄悄记一笔黑账不是?

    战斗的局势已经一边倒了。

    太子还在望楼上,瞧着涌出营寨的士兵,他们如今也不怕死了,也不惜命了,个个奋勇,人人争先,呐喊着冲进贼人的营地,见到倒地的贼人,便无比勇猛地冲上去,补一刀,再抢先割下贼人的耳朵往怀里揣。

    若“贼兵”还有能力反击的话,面对这样混乱的一支军队,大概也不是没有胜算。

    可他们的军心也已经乱了。

    太子握紧了手里的信笺,他看着贼人的营地被火光吞没,看见厮杀的战线一路向前推进,直到几名骑手簇拥着一个着了整齐铠甲的人从贼人营地的后门逃走。

    这一仗,打赢了。

    他身边的小内监很是高兴地说:“殿下真是洪福齐天!虽说也亏得贵人和那位李小娘子忠心又有本事,可要不是殿下有人中之龙的福分,如何能遇到这样的奇女子呢!”

    太子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嗯”来。

    他说:“她们两个,虽然忠诚,却也有些莽撞。柳氏也便罢了,好歹晓得自己不可抛头露面,只是出出主意,又晓得和孤知会一声,也算妥帖。那李小娘子——李小娘子,她一个女人,上阵打仗,终究是……”

    小内监柔和地回应:“殿下,虽说女子当然应该温柔贞静,可如今不也是非常之时吗?那李小娘子要是真有做将军的本事,浪费了也是可惜得很!而且,除了您,她还能效忠谁呢?这不就是天赐一个将星在您手中吗?”

    太子的目光落在他白皙的面孔上,一顿,声音里便带上了笑意:“你倒是很会说话。”

    “奴婢只是为了殿下想。”

    太子似乎想到了什么,轻轻笑出一声:“走罢,孤要去瞧瞧这一战的功臣。”

    “您今日只能召见李家小娘子——”

    “无妨,阿柳是孤的良娣,待孤凯旋,难道还怕见不着她么?”

    小太监听得太子口中的“柳氏”变做“阿柳”,答应的声音就更爽脆了一点儿,心中暗自高兴,自己这封信,可是送对了。

    柳氏可真是个好宝贝!跟着她,今后怕是少不了荣华富贵!

    也就是柳氏身子孱弱了些,若她也像那李小娘子一样弓马娴熟,这一桩大功,哪里还有那李小娘子的份儿!

    且看那李小娘子,如今是多么风光啊。

    谁能想到,一个多月前,她还是困在陇州女牢里一个无凭无助的孤女,现下却身骑白马,高昂着头,在御林军卫护下悠悠然而来。

    那些为了脱罪,曾不由分说将她的父亲置之死地后又想逼死她的人,看见她的时候,不知作何想法?

    那小太监忍不住瞧了瞧低着头的几名武官,又极快地瞥了太子一眼。

    太子仿佛全然没想过自己手上也沾着李小娘子至亲的血,他的神色那么骄傲,仿佛是瞧见一颗全由他发掘提拔的将星缓缓升起。

    他一点儿也不心虚。

    但他对李宝喜说:“你便是赵将军之子——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

    赵将军?

    李宝喜一霎便想起了柳曦宜说过的那些话,她猛地打了个哆嗦。

    在这些日子里,她已经尽量说服自己相信柳曦宜不过是疯了,什么死过一次,志怪杂书上说的那些事,难道能当真吗?!她不幸交了个发疯的朋友,并被这个朋友坑得上了战场,这种事情,有一次就可以了。

    等这场仗打完,她就回去,安安份份守在陇州城里,再也不要去看横飞的血肉,再也不听嘶哑的惨叫。

    柳曦宜不是太子良娣吗?等她嫁给太子了,想来也不能天天来找自己了,到时候这段友情自然而然也便结束:天啦,谁要和一个说自己死过一次的女疯子做朋友!

    宁可被太子或者被舅父随便塞给一个男人做妻子,也不能和疯子往来!

    她本来都说服了自己的!

    可是现下太子不由分说便要塞给她一个新身份,甚至连她是个女子的事实都要遮掩。

    而这个新身份,还真是“赵家子弟”。

    李宝喜想开口说自己并不姓赵,然则太子又说:“少将军一到,便立此大功,实在是天纵英才!来来来,且来与陇州诸将一见,今后光复中原,还得靠诸位同心协力啊!来日诸位与孤共成大业,皆是青史留名之人!”

    她的话在口边,就说不出来了。

    太子言下之意,便是不打算让她从此做回一个安闲的小娘子了,且还提点她,她得和陇州众将同列在他帐下……

    是了,他手下那么缺将军——其实她在走出自家的小院子时,也曾信心满满地想要做个将军的,可因柳曦宜乱说话,她已经打了退堂鼓。

    如今太子的暗示,即是机会,又是威胁。而她又有些不安,又有些不舍。

    眼瞧着太子要拉住她的手,表现出亲厚模样来。

    这就是真要把她“当作”心腹爱将了?

    李宝喜向后退了一步,微微躬身:“太子殿下抬爱,末将愧不敢当,只怕这一路耽搁久了,误了殿下大事。”

    她根本没有掩盖自己身为女子的声音。

    太子的眉头微微一蹙,仿佛是恼她不知好歹,但只是一瞬间,他又带上了满面笑容:“赵少将军竟是女郎?”

    他自信没有人看到他神色的细微变化。

    然而李宝喜刚下了战场,又站在一群杀父仇人之中,一身上下所有的筋都绷着,哪里能看不到?

    她只不过是在太子身份的威压下,不敢不满罢了。

    她说:“末将虽是女流之辈,却也是家父悉心教训过的,论及作战,当不亚于男子汉。”

    太子摆摆手:“今日一战,少将军大显身手,这样的本事,说是强于男儿,也不为过啊!只是孤记得赵将军膝下还有一子,怎不见他遣令兄前来?”

    这便是要将谎话编圆了。

    李宝喜想起柳曦宜说的话,心中暗暗叹一声,口中却道:“怀州防秋,也是耽搁不得的。家父虽竭力报国,然而怀州北境绵长,契丹人与奚人部落众多,凭家父一人,实在是力有不逮。若是胡人也闹出些事端来——唉,末将直说了罢!他们自己闹事儿事小,若是和宋逆合谋,给宋逆提供战马骑兵,末将全家上下的脑袋也担不住这罪过!”

    太子立时肃然道:“是了是了,赵将军久历军戎,自然是比我门更知兵知事!赵家一门尽忠报国的心思,朝廷都是知道的!”

    李宝喜无话,只是微微躬身,行了军礼。

    她实在说不出什么,委屈的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这几句话,就能给赵家换来个尽忠报国的好名声,可她那真正为陇州百姓操劳的好父亲,却连一个全尸都没保住!

    而这泪水,落入陇州诸将眼中,便另有些叫人烦躁不安的意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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