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头盔上插着一支红色小旗的士兵骑马冲进陇州城的时候,身后如海浪般响起一波波哭泣和尖叫声,引得前方的百姓们惊慌不安地望向他,生怕他带来的是什么坏消息。
若不是坏消息,为何闻者皆要落泪呢?
可是,当他们好不容易听清这士兵用嘶哑的嗓子高呼“前线大捷,贼军已退”时,他们也哭出来了。
贼军翻过龙头山,至今已经有一个多月了,陇州的大军,在前线和他们对峙,也总有四十天了。
这四十天里,城中的百姓,无论贫富,都受着极大的惊惧。
他们听说贼军是有妖法的,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因此对打仗绝没有信心,甚至想尽办法也要给被抓进军中的自家子弟包一块桃木,或是塞一把糯米。
可是贼军又是极可怕的,食人肉寝人皮的传说或许略有夸张,不可尽信,但军队破城一定会烧杀抢掠的老规矩,总不会在臭名远扬的贼军那里破了例罢?
是,贼军似乎是更恨达官显贵的,可真要是在城里抢掠起来,难道他们会可怜穷苦人,而放过他们仅有的一斗豆麦,一件破袄吗?若是抢掠得不顺意,抬手给他们一刀,便是最精穷的可怜人,也是会死的呀。
而贼兵大抵不会为杀了几个可怜人就要自家军士赔命的。
大家都不想死,却又不知道这么点儿盼望,到底能不能成真。
因此听得那报捷的士兵那样大喊——他们先哭一鼻子后,又纷纷寻找自己的街坊邻居询问,“你也是听着他喊大捷了,没错罢?”“我们总不能都做一个梦罢?”
待大伙儿都确认不是梦,陇州城立刻就沸腾起来。最大的酒楼开了门,绸缎铺子也开了门,这些日子一直说没了存粮做不了买卖的粮行,也羞答答地把招子打出去了。
整座陇州城,陷入在漫长的噩梦中惊醒后无法自抑的狂欢中。大伙儿吃啊,喝啊,唱啊,跳啊,仿佛要把险些死掉的恐惧化作百倍的力量去欢乐。
而当太子带着众将官凯旋回城时,百姓们跪在道路两侧,还有多余的力气去山呼殿下千岁,并把脑袋磕出极响亮的节奏呢。
是这么盛大的场面:若是涉世不深的年轻人见到了,只怕要感动到泪水盈眶,大声感叹百姓望天军直如婴儿盼父母——但在太子的人过去后,陇州兵马跟着进城,百姓们的磕头就突然停下了,呼喊声也只剩下零星的几声,机灵些的百姓,更是不知不觉就退出了离兵马最近的地方,悄悄寻个屋角,一匿身子,走开了。
若不是还有些等着自家子弟儿郎的父兄,坚持守在路边高呼士兵的名姓,否则只怕这街巷,立时便要空到寂寥无人了。
陇州诸将的颜面自然都抹不开,他们原先彼此看不过眼的,此刻却又都能搭上几句话来,酸唧唧地评述一下百姓们不知好歹了。
哼,都是瞎子,都是蠢材,只晓得瞧那些御林军好卖相,又是年轻俊秀,又是衣甲鲜明,似乎是能战的,便引得他们这样欢呼,殊不知我们的兵士才是陇州的子弟兵——若不是有我们,御林军会为了陇州城死战?
他们竟然分不清谁才是他们的救星!
可是他们的酸话还没说完,便听得百姓们又开始欢呼了。
武将们心里不大爽利,立时在马镫上站起身子来,扭回头张望,这一望,便连酸话也说不出了。
百姓们竟然对着那周副将,大呼将军神武?!
将军什么将军,一个副将,也好叫将军?官衔也不过比他们高小指头般的一点儿,又不曾做过什么好事,怎么就这样得人心?
如今正在入城,他们便是再不忿,也得先忍着,可到得各自归家之后,便不免要找来家下奴婢询问了——太子得人心倒是不那么重要,毕竟那是皇帝的儿子,生来便与其他人绝不相同,可周副将又没有个皇帝阿爷,做下的事情比他们还残暴,怎么百姓们反倒喜欢他呢?
家里的奴婢们都不需要出去打听消息,便能道出:“自打天军大胜的消息传回来,城里便有人说,是周副将一马当先杀进敌营,七进七出搅得贼营乱做一团……”
一马当先?七进七出?
这是他周副将干出的事情吗?
他浑身上下找不齐一个胆子,能做出这样豪杰的事迹?
见鬼!
这一日陇州城的武官们,没有不摔杯砸盏的大骂姓周的无耻,更有人连案几都锤碎了——确是雄壮有力的武人呢,那小小案几,吃了愤怒一拳,自然要被打出一个洞!
但周副将家里的案几也惨遭厄运,那就不为人所知了。
那一刻,他目光死死逼住那个在地上抖成一团的家奴:“你说什么?这消息是谁放出来的,你可知晓?”
那家奴原是欢欢喜喜为郎君当面吹牛的,以为自己大可以获得一点儿赏赐,不料被飞来的碎木打了头,又被郎君这样喝问,吓得几乎要失禁了。
“奴,奴不,不知晓啊,就,就是城里,突然人人都,都这么说……”
周副将的面容扭曲着,他自然知道,这七进七出的英勇事迹根本与他无干,也不曾做过派人回陇州胡说八道的事情:他到底有没有立功,太子就在第一线看着呢!
便是陇州城里的百姓把他吹出花来,太子听了去,也只会皱眉,当他是想抢自己那位新爱将的风头。
这分明是有人害他!
他在家里,如一只困虎般走来走去,却是心意烦乱到找不到一个办法。
他不高兴,他比别人都不高兴!
但也有人比旁人都高兴,那自然是太子了。
这一仗,他不仅解了陇州城外的危局,且还得了一支兵马,与一个能统帅这些兵马的将军。
往后他在陇州城里,就真是个太子,而不是一方会自家走动的“太子印宝”了。
他的心情那么好,于是回到陇州之后,竟然有空召见素婉了。
还是无见院,还是那个幽静的庭阁,可素婉见到的却是和先是全然不同的,一个神色极为和煦的太子殿下。
他见她进门行礼,竟不顾尊卑,快步迎上来,还握了她的手腕,硬托她起身。
那双眼睛也热切地瞧着她:“在孤面前,阿宜何需多礼?快快起身罢,这些日子,劳你为孤费心了!”
素婉听着他这话,倒也没心思计较那几分叫人腻心的亲近。
她还忙着从他的手掌中挣出自己的腕子来,面上的神情,多少有些惊慌。
这份惊慌在太子瞧来,便是个闺秀很该有的矜持自重。
他立时收了手,陪笑道:“一时情切,冒犯宜娘了,且勿怪罪孤失态,孤心里也总想着你,今日见了面,实在是忍不住欢喜。”
腻心的感觉更强烈了。
素婉吸了一小口气,定了定神,小声道:“妾怎么会怪罪殿下呢,殿下回来了,妾心中也只是欣喜。只是到底……”
她抬头瞧他一眼,转瞬又如娇羞的鹿羔儿一般低下了眼帘,目光也转去地上了,剩下那半句讨巧的话,就实在讲不出来。
还讨什么巧呢,这位太子殿下,已经不需要她说什么讨好的话了。
只这么眸光流转的一瞬,她已经瞧出了这男人那几两肚肠。
先时陇州城危急的当口,他自然得是个不近女色的大英雄,如今城外没有敌人了,城里那些个蠢蠢欲动的武将也老实了,他便是儿女情长,也无人笑他英雄气短了。
他对原身这好皮囊,是又动了色心了。
他眼睛里那点儿发亮的光里没有什么爱恋,但有十足的贪占和暧昧。
素婉最厌男人这样的神情。
她就微微侧过头,不那么想说话了。
但太子一点儿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沉默,还追问道:“到底如何?”
素婉扫他一眼,强行岔开了话题,道:“到底妾不过是个不好出去见世面的人物,便是为殿下算尽了心思,也没法子亲身为殿下分忧。”
太子这会儿似乎是从一场绮梦中醒来了几分,他“哦”地一声,道:“你是说那李家小娘子的事儿?是了,你在其中传信,也是有功劳的,只是啊,孤却要吃一口醋——你只想着她,哪里想着孤了?她说,是你出了主意,叫她去寻胡人借兵,既然有这么好的主意,你何不直接告诉孤呢?”
素婉对这个问题,倒是早有了准备,她说:“殿下是太子啊,这问胡人借兵的事情,别人可以可以做,殿下不能做。以您的身份,去和陇州这几个小部落借兵,太也抬举了他们,这是其一,叫别人听了,以为您指挥不动朝廷天军,又是其二。有这两桩在,妾怕别人笑话殿下落魄。”
太子在听得“落魄”二字时,极快地皱了一下眉,但到底有涵养在,他说:“这么说,你倒真是一片苦心尽为了孤了?”
素婉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眸子望定了他,仿佛略有些委屈,又好像真有些娇嗔:“那不然,妾能为了谁呢?为了柳小娘子吗?是了,确也是有几分为了她,她没了爷娘,舅父与她也疏远,若是自己再立不住,今后能有什么好结果?”
“你这话说得便没趣了,难道孤还不能护她一个小女郎周全,要她自己立住?”太子却定定盯住她。
素婉背上立时便多了一层细汗。
她定定神,才道:“殿下是心怀社稷的,您是天下人的太子殿下,难道还能把心思都放在一个女子身上,样样为她打点精细?更况她这样的性情,瞧着她阿爷生前照护的陇州被战火袭扰,自己也有几分报国之志的,妾不过是……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顺水推舟。”太子似乎饶有兴味地重复了一遍,道,“她如今是立住了,这可是你想看到的?”
素婉眨眨眼,她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宜娘,你是孤的人,你该万事为孤想。”太子的声音温柔下来,但这温柔是冷的,“那李刺史在陇州经营多年,他家的势力原便不小,你瞧,那李家小娘子,自己在前线作战,却还能派人在城里散布谣言,引风弄雨,叫那姓周的成了众矢之的——她的能耐,真需要你帮着筹谋吗?宜娘!”
素婉一怔。
散布谣言祸害周副将的,那不是李宝喜啊,那是她!
可现下,太子已经认定了背后操控此事的人是李家旧势力,她还能说什么吗?
“再等等,等天军收复龙头山,孤就筹备筹备,迎你过来,彼时你便是孤的妻子,孤唯一的妻子……”太子瞧见她眼中的讶异,自以为她已经被自己“揭破”的事实震惊了,便很是满意地就坡下驴,“彼时你我夫妻一体,你再不能替外人谋算了,明白么?她若是告诉你什么事,你也须得告诉孤才好!只有孤好了,你才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