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宜(二十九)

    素婉分明看到他眼眸中的热切,这热切让她更加失措。

    什么人能用这样的神情,说出猜忌他人的话呢?仿佛她帮他盯着李宝喜是理所当然:因为李宝喜心怀鬼胎这事儿也是理所当然。

    但并不是那样的。

    李宝喜对太子的确是有不满,但要她将这份不满付诸行动,多半也不至于。

    别的不说,她也没那个本事啊。

    太子这么想,怕不是自己心虚了罢?

    素婉便歪着头,轻声说:“妾自然是向着您的,可是,可是喜娘她……她不是那样的人呐。她本就是个寻常的小娘子,哪里有那么多计谋和盘算?”

    ——要不是心虚,真是没法儿解释太子的猜忌!他宁可将陇州城内对周副将不利的传言,归结到李宝喜身上去,也不曾怀疑旁人。

    到底他自个儿,也不能打心眼儿里相信自己装出来的公正坦荡!

    若李宝喜真是个心机深重的女郎,她凭这一回的军功,便能成为他不能不倚重的将军,再仗着年轻稚嫩的那点好处,磨掉了他对她的猜忌,那她是真能成为太子的心腹大患的。

    他还当真就“不能不防”了。

    他道:“宜娘,你还小,你不知晓,这世上多的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那李氏虽然年少,但能指挥军士打仗,她心中便必有谋略丘壑,断不能是一个简单人物。”

    “可是,殿下,按您这么说,陇州城里这许多武官,也都不是简单的人物了,殿下为何不会怀疑他们在城中播散谣言?周副将若是由此倒了霉,对他们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素婉扬眉道。

    “他们?他们若是能想出这法子对付周副将,早也便用了,你不见大军出征前,他们彼此撕扯得和乌眼鸡一般?既然那会子没有用,等到现下,又跳出来,实在是说不过去。只有那李氏女,是刚刚立了战功,风头正盛,此刻若是周副将倒了,对她才最是有利。”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可是殿下这话有道理,却不全对。妾倒是以为,若是周副将真被大伙儿记恨,甚或被什么人报复,那是对殿下才最有利呢!难道按着您方才的话来说,这风声是您放出去的?”

    太子一怔:“嗯?你为何说对孤最有利?何以见得?”

    素婉立时道:“殿下是太子呀,这陇州诸将都是臣,只您是君。臣子之间不睦,自然各自都要寻上头的君主来给自己撑腰了。既然殿下能选择给谁撑腰,给谁拆台,那岂不是拥有了他们所有人的忠心吗?”

    太子呼吸都顿了一下。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又开口,却是问她:“让李氏女去联络胡人借兵,真是你的主意?”

    这一回问话,瞧着便认真多了。

    素婉仍是毫不犹豫点了头,反问道:“是我啊,怎么,殿下一直不信?”

    “……我只当是那李氏女与你交好,想替你卖个好处。”

    “她或许是有这个心罢,可是我也真做了这事呀,不瞒着殿下!”

    太子笑了笑,道:“你倒是聪慧,这是个好主意,若说得不客气些,有这些胡兵,陇州便是孤的,有了这陇州和凉州,这天下,便有兴复的机会了!那些个贼兵无非是靠人多势众,又如何比得过这胡人的铁骑威猛?哼!”

    素婉一怔,她道:“殿下想带着这些胡兵——继续征战?”

    “是啊,这样一支强军,放在陇州不用,岂不是可惜?”

    素婉一惊,道:“殿下三思!”

    “什么?”太子也是一怔,他道,“胡兵有什么用不得吗?如何要孤三思?”

    “胡兵虽然勇悍,到底不是我们的人,他们心里忠诚的,也不过是自己部落的主子罢了。如今这些陇州胡人,虽知晓关内富庶,却不晓得天军将士在征战上头并不用心,不过是慑于朝廷多年积威才肯老实!使他们入关,若能战胜贼兵,势必易发小瞧了咱们天军的兵士呀。”素婉道,“这不是好事,养大了他们的野心,说不得比贼兵还可怕!”

    太子却颇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这陇州胡人有几个部落?又有多少战兵?便周身是铁,也打不得几个钉子,野心?只怕他们还来不及生出野心,便已然没有成年的男丁了!到时候,孤只消给他们的首领赏些财物,封个官儿,也便罢了!”

    素婉默了一默,又道:“胡人军纪不好,若是抢掠百姓,恐怕使天军失去民心呀。”

    太子竟然笑了,旋即用哄小孩儿般的口风道:“宜娘且放心罢,孤定命人约束好军士,不会叫他们大掠百姓的!”

    这话听着就没什么诚意。

    素婉就没再说什么:他们是这样的,从前她也是这样的。兵士抢掠百姓,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觉得“这事儿不对”了,可是既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再回头瞧瞧太子这样的神色,便知晓他的确是没把胡兵入关可能伤害的百姓放在心上。

    也是啊,他带着人是为了护着他家的江山,至于百姓,不过是附庸在那大好河山上,定期给朝廷交粮服役的虫蚁罢了。只要江山还在,便能长出像稻麦一样割也割不尽的百姓来。

    有什么好珍惜的呢?

    慢说那些百姓,便是原身的那一世,不也是被他随手丢开一边儿了?

    也是原身倒霉,她的身份再次浮上水面时,天下已经安定了,太子也不需要笼络人心了,否则,以她的卑贱无名,说不定太子也就顺水推舟把她“赏”给那个军官,既成就了一段美事,也成就了他在军中的令名,那又有什么不好呢?

    这个男人,就是这样理智而无情的东西。

    虽然他此刻眼中皆是宠溺的温存,然则眼皮往下垂,便挡住了多半的光,瞳子因此深不见底——连素婉也无法看清他的眼睛和他的心思。

    她隐隐有些不安。

    她的确在许多个世界里,都并不算多么艰难地战胜了曾经能主宰她命运的男人,可在这里,太子似乎不是那么容易战胜的对象。

    素婉定定心,她抬起脸,望着他,道:“当真吗?殿下,那些胡人很是桀骜不驯……”

    “宜娘觉得孤连几个胡人也管不好?”他说。

    不能再说下去了。

    “那倒不是,殿下今后是要手掌天下的人,怎么会管不好区区几个胡人呢?妾是怕他们胡作非为,伤了殿下的名声,要是因为这些个不值当的人,引得无知小民说殿下坏话,妾要生气的。”她说。

    太子笑了一声,大约是因她口气娇憨,引得他觉得她可爱了。

    可也只是这一声。

    他很快就明白过来什么似的,道:“宜娘这样说,敢是听谁说过孤的坏话么?”

    素婉抿了嘴唇,似乎有些心虚,却还是摇头。

    “不可欺骗孤,这是大罪,你若是听谁说过什么,只照实说给孤便是,孤又不会责罚于你!”

    素婉便道:“前些日子,有人说陇州众将畏敌如虎,殿下……殿下畏众将如豺狼。”

    “嗯?”太子两道剑眉,立时锁在了一处,他冷笑道,“孤怕那群武夫作甚,孤……”

    “殿下莫恼!燕雀不知鸿鹄志,鸱失腐鼠疑凤凰,他们那样的人,怎么能明白殿下的心思?殿下若不是为着陇州万全,何必忍耐那些武夫?以御林军的能耐,收拾陇州的兵丁,正是易如反掌,然而殿下委屈求全,却叫小人在背后诋毁,妾听着生气,还派人出去和他们吵过几架呢!”

    太子听着这“委屈求全”四个字,深吸了一口气,道:“到底你是明白孤的——吵赢了没有?”

    “没有。”素婉低了头,“还听了些更难听的……不过,这一回大胜之后,百姓们对殿下便是夸赞不已,个个说的话,都好听得很了。”

    太子的眉头便松开了,轻声一笑:“你与这些个百姓计较什么?他们晓得的也不过是眼前那一点点东西,你与他们计较,岂不是类同于和猪狗争执吗?倒也罢了!”

    素婉把话头岔开去,见他不再因她暗示胡人难以驾驭,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然而偏在此刻,立在外头的内侍出声通禀,道陇州胡人数部的酋长前来觐见太子了。

    他居然宣了这些胡酋前来觐见?那是真要用他们的兵了!

    素婉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口上,太子见她紧张,却只当她是不习惯见外人,便笑道:“你且去屏风后面坐坐,过会儿他们走了,孤还有话要对你说。”

    素婉立时答应下来,提了衣裙,便极快地走到屏风后头躲着了,宛如被吓着了的小羊羔似的。太子见此只是一笑:呵,这小娘子,便是能出叫自己的友人去找胡人借兵的主意,到底她本人还是个胆小的姑娘啊!

    她连胡酋的面都不敢见,也好,这样谨慎小心纯良的女郎,最是叫人放心了:不然,如他阿爷的秦贵妃那样,敢坐在他阿爷身边召见大臣的女人,那才是可怕的东西!

    素婉不知道太子心中如何评她,她也没空关心这个:那些胡酋们进门,行礼,说不了两句话,竟然提起了她!

    他们说天军中有个年轻的女将军,怕不是东边胡人大部落出身?既会说胡人言语,身手也极好,家中的儿郎们托信回来,只说愿意跟着这位女将打仗!哎呀呀,能叫桀骜不驯的儿郎们听话的女将军,也不知是哪个部落的贵人,怎么这样厉害?她到底是什么人呐,是太子殿下的女人吗?想来这样了不得的女子,也一定是殿下这样的英豪才配得上的!

    素婉听着,背后已然渗出汗来。她不能见过这些胡人,绝对不能!

    可是他们快要说漏了!

    太子便叫通译问他们:“那位女将军什么样子?”

    “也不过十来岁年纪,非常俊美,矫健得很呐!”酋长们说,“我们部落里身手最好的小郎君,也不是她的对手!我们听说这位女将军领着儿郎们,在您的指挥下大败贼兵,您还要他们往东边去收复失地——唉,我们这些老头子,也恨不得能晚生三十岁,也去长长见识呀!”

    太子的声音仍然很温和:“我原也不知道赵将军有这样的本事,她是我朝边将之女,自打生下来,便驻防怀州朔州,那里有两个胡人大部落呢,她阿爷麾下,也有许多胡人将兵,想来她的本事都是在那里学的罢。”

    “噢!噢!”胡酋们纷纷点了头,又仿佛颇有余悸地说,“还好那样的大部落,不住在咱们的门外,否则岂不是早就叫他们抢掠得站不住脚了——这还要多谢天朝的皇帝和太子殿下您,若不是天军令他们住在那里,他们到处乱跑,我们岂不是就要遭殃?”

    这马屁话叫太子的笑容都有些勉强:多谢皇帝和他?这会儿天下还是他阿爷的,谢他,谢得着么?

    但胡人毕竟是些天真无知的东西,说好听话的本事不怎么样,倒也合情合理。

    他本着不和傻子计较的心思,将天真的胡酋们应付走了:其中自然要谈谈胡兵助战的报酬!胡酋们要六成的战利品,他有些肉疼,但他们又说,若是首斩之功和破阵之功都是天军自己打下来的,不是靠胡人男儿,那他们只要三成战利品就是,于是太子就又觉得这生意很是做得过了。

    至于胡人骑兵的军纪由他们自己的将官管理,保证不激起民变什么的,太子只是打个哈哈,嘱咐他们不许杀人罢了,并不十分上心。

    素婉在屏风后头,先是为自己吃了一惊,待听到后头,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太子竟然能和胡人约定了这样的条件——他是不知道胡人打仗的规矩怎的?所谓的“战利品”,必然不只是从敌军将兵那里抢到的东西,还包括一个部落,不,一个村子,一个镇子,一座城里,所有他们能带走的百姓和财物!

    至于带不走的,杀了,烧了,都合情合理。

    胡人是全民皆兵的,每一个百姓,哪怕是孩童、老人,在逼急了的时候都能上马持弓战斗。他们抢夺其他“百姓”,便全当抢掠敌军,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过分。

    可过了龙头山,回了华夏腹地,那些住在村子镇子城中的百姓,他们不是“敌军”啊。

    素婉不敢想他们的命运。

    待胡酋们走后,她想开口劝劝太子,却只听他说:“你听见了吗,这些胡酋,只晓得那李氏威武善战——哼,孤早说她是个极擅拉拢人心的人物,你如今见着了罢?宜娘,你太过天真纯善了,你是绝不该信她的!”

    素婉的脸色灰灰的。

    不该信谁?

    “孤不能再让她带着这些胡兵了,否则天长日久,这些胡兵只晓得‘赵将军’,不晓得孤,真会出事。”

    “那殿下,难道就不用喜娘了?”素婉听到自己的声音,似乎是空茫的。

    太子道:“用,孤从陇州再征一批兵,给她带着。这些胡人,孤要自己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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