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程昱初是记得的,从前便听阿爹提起过,宫中有一位十分得宠的长公主,名唤柔徽,是太后赐的名,可见身份的不一般。
只是宫变之后听及她便改了姓氏,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改成同那上京宋氏齐名。
换做在市井乡野,怕是不知要被人骂几回忘本,得益于她的身份地位,又受尽了皇上的宠爱,世人如今更愿称她宋氏皇后,更有人将她同那华妃宋晚吟做对比,笑称她虽不为宋家人却做最让宋氏争光事。
“臣妾想着外边的吵闹停了许久皇上还不曾进来,便想着出来看看。”
程昱初稍纵岔开的思绪又被拉回了现实,脑海里全是方才皇上问她的问题。
她心虚的又将头矮了矮。
皇上抬手抚上她的发簪,温和道:“无妨,都是些小打小闹而已,你掌管后宫辛苦,回头让司礼部多加管教便是了。”
“对了。”萧柔徽甜甜一笑,将手覆在那腰间的宽掌上,微微斜侧身子,仰首看向他,娇嗔道:“方才凑巧听闻皇上谈及妾身这身侧女官之事,其实不过是出身乡野的丫头,妾身看她有几分眼缘便留了下来,只是不知皇上问这个作甚。”
未曾想萧柔徽竟替她解释了起来,程昱初暗自松了口气,心里头不禁开始感慨或许他人口中叛国离亲的长公主也没有这么不堪。
至少算是帮她脱离了这水深火热之中。
皇上也不再多问,伸手掐了掐她芙蓉般的脸蛋,轻笑道:“怎地,柔儿又吃醋了?熹华殿可是朕数月以来最常来的殿宇,莫不是方才还没吃饱?还有些力气同朕闹别扭?”
“不害臊,臣妾身子骨都要垮了。”
此话一出,站着的四人皆是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什么。
唯独程昱初悄悄瞥见二人愈走愈远,直至阖上了那盏房门,她这才捂着脑门要抬步离去。
“女官这是要去哪?”
高常青杵在她身后低声道。
“回公公,刚才听及皇后娘娘没吃饱,奴婢不敢怠慢,正要去给娘娘准备吃食和热水,想来热水能让娘娘身子更舒服些。”
主子身上不爽利,方才她又闹出这般动静,日后会不会挨骂挨罚不好说,她这个做下人的,让贵人养足精神气这点小事上还是要尽心尽责的。
听她说完,高常青脸上有些挂不住,一阵青紫,皱着眉头朝她阴沉道:“在皇后身侧呆这么久,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程昱初有些不服气,但又不能回嘴,不然真的惹得个冲撞的罪名,一切都变成了徒劳。
她垂眸弯下身子,乖顺道:“还请公公指点。”
高常青睨了她一眼,见她还算诚恳,索性不再同她计较,尖细的嗓音从喉间溢出,声音却小了不少:“其实也不是咱家主动要核查你的身份,你也知道,在贵人手底下办事,总要学会眼观鼻鼻观心,想来圣上对哪个侍女感兴趣了,也不足为奇,可身份背景了解了,自是多一份心安,况且圣上日日都来熹华殿,娘娘怀上龙种是迟早的事,但之后……便不用多说,你是晓得宫里不成文的规矩。”
程昱初点点头,眸子里的光影却渐渐黯淡。
人好似就是这般神奇的生物,心里头想着别的事,便能暂时忘却□□上的疼痛。
她自是明白高常青的意思,宫中妃子怀孕时,不是没有将身侧丫鬟送去龙床的先例。
玉和殿的婉昭仪便是其一。
她那时刚入宫不久,便听说一位贵人怀上了龙种,不久之后便被圣上抬为昭仪。
婉昭仪本是青州人,靠近西域,坊间传闻青州的舞女似是从那西域中习得舞技真传,又融入了些中原元素,当时可谓风靡一时,上京看客一票难求。
那日册封大典婉昭仪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一群舞女,以程昱初当时的身份自是不能入殿给贵人添酒,但那群舞女的风姿却在她们这群下人口中流传千百。
听者无不一能想象到那情那景绝代风流,当夜便听说圣上召了个舞女入偏殿伺候。
没过几日圣上便封了个李贵人,大家这才瞧着那贵人颇有几分面熟,这才惊觉婉昭仪身侧的贴身女婢早已不见了踪影。
原来是婉昭仪亲手将她送入龙床上,一是能够替她守住圣上,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其二便是转移注意力,好让她能够安心养胎诞下龙嗣。
后宫险恶,母凭子贵,婉昭仪最主要还是想让那有心之人的主意全在这新晋宠妃身上。
可虽日日笙歌,跳来跳去不过那几只舞曲,久了也便失去了新鲜。
且不说圣上日渐冷落了李贵人,倒是李贵人胆敢心生妒意,害了婉昭仪小产,圣上一怒之下将其打入冷宫,只是惹得人唏嘘,婉昭仪这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最终也落得个郁郁寡欢,肚子也没了动静。
二人皆不得好下场,念及此,程昱初更为内心惶恐不安,内心叫苦不迭。
不过是日后可能会怀孕而已,怎地现在就让他习着勾引皇上了?
想想萧柔徽凤容冷血无情的模样,若是她当真效仿了这么做,只怕是没有能入了龙床那一天。
婉昭仪不比萧柔徽,即便萧家已被易主,她的地位在后宫中,仍是无人可撼动与比拟。
程昱初不由打了个寒颤。
她不敢回话,任由时而呼啸的寒风打在脸上都不曾挪动半分。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还是高常青叹了口气,吩咐道:“去收拾收拾,一会你就在屋外候着,等着伺候圣上和娘娘。”
焉地,程昱初眉头拧成一团,脸色煞白,额角上渗出的血丝滑至眉骨,显得更为瘆人。
她忽地双手捂住肚子,闷声道:“回公公,奴婢不凑巧肚子疼,许是犯了葵水,这腥红可见不得娘娘更不可污浊了圣上的天子之气,且今日皇后允了休沐,还请公公您谅解。”
“真是麻烦,葵水来去不都是那几日么?怎地偏偏这个时候犯了。”
说罢他仿佛是嗅到了那腥气似的,只手捏了捏鼻子,后撤了几步,面露嫌恶之色。
程昱初见他应是默许,她便径直扶着墙,倚着墙沿的方向消失在那拐弯角落,留下一串轻薄的脚印。
倏尔一阵风卷起,细碎银闪的落雪便抹去了那浅浅的痕迹,仿佛方才唯有高常青一人。
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
高常青啐了一嘴唾沫,阴森森地望向程昱初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
他早便看那萧柔徽不顺眼了,因是她动了不少自己培养的好几个干儿子,但主要还是那人在背后予他施压,夜里婴孩之事他已知道了个七八,遂警告他高常青未可纵容萧柔徽在宫中再如此肆无忌惮。
今日看圣上的意思对程昱初这个小妮子是不排斥,瞧着她又是个好拿捏的。
倘若日后听了他的话,成了后宫的一主,倒是比那手段狠厉萧柔徽好控制不少。
可眼下她程昱初若是没这个心思……
呵,当今世道,试问谁又不想攀上高枝,成为那人中龙凤?
“阿嚏!”
猛地打了个喷嚏,牵动额角那触目惊心的伤口震得她脑仁阵阵抽疼。
程昱初揉了揉肚子,倒不是肚子疼,是饿了。
方才她是想到了高常青想让她做什么事,这才扯了个谎借口逃脱。
“还是小昱初有意思,喏,他都给你机会了,为何不去?”
程昱初刚推开房门,床榻上那斜斜倚在床头,还翘着个二郎腿,一股子玩世不恭的模样。
似是偏要惹她不快,手上还掐着一块软糯糯瓷白的糕点。
她望向桌堂,那油纸中间果真已然空落落的。
程昱初鼓囊着嘴,抄起桌上的瓷杯便朝他砸去,这连夜的没吃饱没睡好还磕破了脑袋。
仿佛是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轰然炸开,蓦地,脸上不知觉挂满了泪珠,漱漱顺着潮红的脸蛋往下滑去。
泪眼婆娑,语气却异常冷静道:“现在你满意了?想必华妃那也是你的手笔,不然如何得知我要去寻求皇后的庇护,让子落得如此狼狈的模样?”
程昱初朝他发泄着自己的不满,像极了暴怒的小兽,释放着自己的怒火。
放眼从前现在,也只有他敢如此放肆且肆无忌惮的在这深宫中游走。
可又与她何干?
只是撞见了夜里的情景便以此要挟,哪里还有画本子上说的江湖人气派,即便是反派也不是他这般通过戏弄人由此寻乐。
“反正她寻你是迟早的事,我也就是在几个下人身后多嘴了几句,这不是怕你演得不像漏了破绽,索性帮你一把。”
听闻他说得冠冕堂皇,在程昱初努力遏制的冷静下,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着,泪水却是溢得更凶了。
江淮序瞧见她泪如雨下的样子,心底升起一股无名的慌乱,连砸向他的茶杯都忘了躲。
好巧不巧,杯盏正中额角,温润的面容骤然紧绷,却也不是因为疼的,而是程昱初眼泪止不住的模样着实有些吓人。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女娘这么能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