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乱

    从酒馆离开时早就夜深,姜迹脸上多了几道红印子,那是夏秋月最后气不过掐出来的,她自知理亏,只能装模作样地喊疼,让夏秋月自己心软把手松开。临走前,夏秋月将她红扇上的球形玉坠子摘下来,捻了根细细的红线穿成一条简单的手链带在姜迹手腕上。她说这扇子也是从明钰互助会上换来的益器,如果以后姜迹真的走上这条路,也要留意有没有趁手的器物,早做打算。

    姜迹刚要点头,别诀却突然在腰间震颤一声。夏秋月笑了笑,说你这骨器蛮有灵性,你这在长风谷五年也就得了个这个宝贝,就是不知道看上你什么。

    趁手的武器本就不多见,若是有些灵性还愿意认主的,更是少之又少。夏秋月这么多年也没得一个,周河也一样。

    亚克斯特利的皮靴在石板地面敲出密集的轻响,像移动的阵雨。姜迹微微低头,指尖在臂弯敲敲点点,鬓发被略凉的夜风吹起,也吹进她暗黄色的瞳仁,倒是让她的醉意消下去。

    母亲大概并不想让她离开长风谷,最后一次见她是一年前。不知是不是她暂时明确了一些未来的道路,姜迹感觉过往的记忆也随之被打磨的更加光亮,聚拢于她脑海中的瘴气慢慢被她叫嚣着要逃离的疯狂念头驱散,在她的周身清出一片可视的白。她跳动指尖突然顿住,眉头深深皱起。

    母亲应该是温柔的,她常穿的一身宽大的白衣,她来的时候,总是远远望她来时,恍若山间的一朵白棉。来时无声,去时也像一朵花那样散开。姜迹扶了扶额,她确实没记着有她母亲如何离开房子的印象,好像都是一瞬间,母亲就不见了。

    回忆起来无非是你在长风谷好好生活,无需挂念其他之类的话。母亲的声音如细长的雨丝,漫长而悠闲地提起她常去山下的酒馆,在长风谷中的藏书室学习过亚克斯特利语。极浅的红色眼睛如她手中正捧着的花茶,说那话时轻轻抬眼看坐在对面僵直着身体的姜迹,然后话锋一转,这事儿就翻篇了。

    但那个眼神,那些话。姜迹打了个寒颤,连带着手中的那杯滚烫的茶液飞溅在手背。在正盛夏的蝉鸣里,她却和赤身裸体躺在冰原上没多少区别。她浑浑噩噩地在那张茶桌前坐了一下午,连母亲的离开也没发觉。太阳西下,破碎的残阳洒了一半在茶桌,将她倒映清茶中空洞而呆滞的脸分成黑黄两色。

    姜迹突然站起身,将面前茶杯狠狠砸向地面,茶杯碎的不成样子,水中的脸也消失了。但她依旧难受到从过肺的呼吸都带着腥味,她像疯子那样大喊,是无意义又愤怒的短句,冲着面前那扇窄小的木门。

    嘭,嘭,嘭。

    额角撞上家中的承重梁,一下又一下,惊起山间的飞鸟。那种难以言喻的绝望让□□的疼痛不值一提,等到她冷静下来,血迹已经顺着她的脖子灌进衣领,沾湿她鬓角的头发,一滴一滴落在脚边。

    那恰好是择路径的前一天,她不去所谓的什么择路,也不再去夏秋月的酒馆。

    如果……姜迹叹了口气,举起手腕,玉坠正对着头顶的圆月,映出柔和的光。

    夏秋月说,那玉坠子可以一定程度的掩饰踪迹,跟十条路径中的“水路”的特点有关,也就是她的路径。姜迹听得一知半解,夏秋月又怒喝,原来你连这种也没学?那你在长风谷学了什么?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说那些知识只有择路径以后才能被允许学习,倒是用五年时间把拳脚练得一等一。

    不过她并不指望这东西能瞒过母亲,姜迹看着远处山雾中朦胧的山峰,叹了口气。母亲好歹也是长风谷五位长老之一,这玉坠挡得住才怪。

    但夏秋月担心她不是假的。姜迹刚开始走得很慢,今晚的圆月洒下银色的月光将她影子拉的很长,漆黑的松树影子也长,交错在一起,好像她也变成一棵挺拔的树。

    姜迹越走越快,最后干脆跑起来。亚克斯特利的长裙不算适合跑动,布料厚重,跑起来不像鱼州的服饰那样轻快。但姜迹顾不了那些,她咧开嘴笑着,迎着山风,让风吹进齿缝,灌进喉咙,流进肺,直到将血管中流动的血液也侵染自由的风。姜迹哼出一首说不出名儿的歌,是以前王芳藤教她的。是小时候母亲哄方藤入睡时常唱起来,虞城废墟里人人都会。

    “篝火燃,长风吹。雨水落湖泊,冰川融细流。

    林木生,花蒂落。金石凿壁窟,温玉化透珠。

    黄土坚,雷声擂。地府不渡人,夜梦寄亡魂。”

    ……

    回家的路比以往顺利的多,那些长风谷用于巡逻的鹰——它们眼睛是澄澈的黄,漆黑的羽毛覆盖全身,尖锐的竖瞳仁在高空俯视着大地。这鹰见到她从外面回来就要声嘶力竭地发出凄厉的尖叫,生怕有人不知道她溜出长风谷。但这次却对她视若无睹,只是高高地盘旋,宽大的翅膀缓缓扇动。

    真的有用。水路径蛮好玩儿的,难道整体都带有一定程度隐秘行踪的能力?姜迹转动眼珠,心中对于明天的集会期待愈发强烈。或许是迷茫了太久,当有一条清泉出现在沙漠中的旅人时,才会比以往甜千万倍。

    很快,姜迹的视野中出现了泛着黄色光芒的辰星花,那是一种鱼州国特有的植物,会在夜晚发出萤火虫般的点点光亮,它的种子会随风而去,像空中的星星那样散落在土壤。越向前,那种花越密集。姜迹狂奔的脚步慢下来,刚刚的放纵已经过去,她冷静下来,扬起的嘴角也慢慢变得平直。最终,在辰星花生长的最密集之处,有条明显的小路,她抬脚走进去。

    有什么东西好像在她踏入的瞬间拨开一道缝隙,变成皮肤上的流动凉意,但又十分干燥。

    风?姜迹低下头看着自己裸露的小臂,刚刚那种触觉隐隐约约还在。她回头望,但身后只是自己刚刚走进的路与长风谷一成不变的山。好像只是一瞬,那风就截断了。

    “……风,那不是母亲。是李川泊?”

    姜迹皱了皱眉,她隐隐感觉不对,这风看似微弱,但每一缕触及皮肤的都十分有力。李川泊是她名义上的护卫,但看起来大概也就二十五六,而姜迹很早便觉察到李川泊对她态度冷淡,而她也懒得问原因,一来二去,两人虽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见面的时间很少,要是偶然碰上,两人也不过点点头,更别提什么保护。

    但李川泊来时会带起一阵风,很轻缓,轻巧的风,像糖罐里的七彩糖球。姜迹每每听到她房间屋檐下风铃叮叮当当的摇动,而那个频率又不像鱼州国内常见的狂风那样激烈,她就知道李川泊回来了。

    那条路不长,过了最后一块巨石就是那座白墙的房子。姜迹攥了攥拳,深吸了一口气。再迈入这个家,没想到她的心情已经如此复杂。

    叮——叮——叮——

    不走运啊。姜迹刚进家门,那串青铜铃铛状的风铃也跟着摇晃起来,她发出一声轻啧。

    家中前厅漆黑一片,靠着今夜格外明亮的月光,姜迹勉强能看清一个修长的身影从白墙边的阴影中走出来,他穿着普通干练的青衫马甲,眼睛在黑暗中能明显看到有青色划过,但当他完全走到月光下,那青色又藏起来了。他的长发用一根青色绸带绑在脑后,领口的右侧别着一块羽毛形状的胸针。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这么直面过,姜迹竟觉得李川泊略有些陌生,可能还褪去了一些稚气,面颊比以前消瘦的多。

    而且李川泊很高,姜迹暗中比划了一下,估计已经有大概一米九,但好在应该这几年里长胖了些,比以前像一根细竹的模样好很多。

    “你从哪里回来。”

    李川泊皱了皱眉,手中端着两个刚刚洗干净的苹果,水珠还往下滴。语气和以往相似,没什么感情。姜迹对上他的目光,捉住了李川泊一闪而过的惊讶。

    “灼风酒馆,朋友送了点东西给我。”

    姜迹没想着隐瞒,扬了扬手中的玉坠。这家伙肯定也是择路者,而且他和母亲的关系貌似也没多亲近,说不定能从他这里套些话出来。

    “水路……怪不得风听得不清晰了。”

    李川泊了然地点了点头,又问道。

    “你什么时候对这些感兴趣了?”

    李川泊手腕儿一翻,其中一个苹果划了道弧线落入姜迹手里。正好距离晚饭也过了很久,她有点饿,干脆一口咬下去。

    “……嗯,想了解一下了,现在想想,没有成为择路者挺可惜的。”

    苹果酸的要命,李川泊从哪摘的,不会是家里的后院吧。姜迹手指尖在掌心里留下一行掐痕,硬是遏制住将即将扭曲的面容,然后看着李川泊也边说边举起苹果放在嘴边。

    “因为王芳藤和林千舟那两个小孩?嘶……你那个不酸吗?”

    李川泊被酸得呲牙,马上把苹果扔在桌上。姜迹见看到了自己想看的,满意地点点头。这表情第一次见出现在他的脸上,她笑着说道。

    “酸啊。”

    “……你要考虑好,这条路没那么简单,况且你是虞城人,长风谷不会让你爬的太高。”

    说这话时,李川泊看向她的眼神很复杂,清风里裹上沙尘。姜迹一瞬间觉得自己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消瘦的身影,在她母亲身边垂着头,一言不发。母亲手指一动,他就站到自己身边,如同没有风吹过的风铃。

    很真诚的提醒,李川泊说的比自己猜测的还要清楚,看起来他和母亲并不一条线。而且这个语气……姜迹心中微微一动。

    说不定他也同样是被母亲监视的人,同她一样。而且因为李川泊的实力原因,母亲采用更直接的手段压制他。

    派来当她的护卫是另一种监视?母亲不希望她和李川泊拥有力量,为什么?但她和李川泊的相似之处又在哪?一条满是问号的线从姜迹的脚下拉向看不清的前方。

    “我不会在长风谷。”

    如她计划的那样,姜迹抛出一支模棱两可的鱼钩。如果李川泊能顺着这个饵往下自己说出些什么,或者提一些与择路者有关的事。

    “你要走?你是虞城人,你走不了。”

    他垂在身侧的手有些颤抖,瞳仁微缩,宛若即将刮起一阵狂风。

    “为什么?”

    这人比她想的单纯,姜迹眯起眼睛,向前一步。暗黄色在黑暗中看起来像猎食的鹰。也确实如此,她现在饥肠辘辘,无比渴望有人能填补空白。

    “我……”

    虎牙将淡色的下唇咬出血痕,李川泊犹豫了一下,蹲下身,准备挽起自己的裤脚。姜迹也蹲下身,等待着他要说的话。

    刚要张开嘴,他视野中突然跃入一朵盈白的花。

    很普通,很温柔地垂着花盘,花瓣绵软。一朵不该在这个季节盛开的柔白花。

    但李川泊像是想起什么,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他咬住舌尖,硬生生将在嘴边的话截停。他面色苍白地抬起头,看向姜迹那双暗黄的眸子,此时在月光下却如此像明黄色,反着微光。

    就是这双混沌了很多年的眼睛在清醒时太晃眼了,才让他一时间忘了自己,也忘了她的处境。

    “不,我不能说。你想做什么就做吧,我……我不能说。”

    李川泊仓促地站起身,手指碾在衣摆上。他的眼神又变得复杂,开口说道。

    “金木水火土,玉花冰风雷,十条路。一定要从前五个里面选择。”

    “等……”

    姜迹站起身,想要伸手拉住李川泊。但那人离开的太快,甚至带起了一阵清风。他逃向着家里的后院,姜迹也追过去,但那里已然空无一人。

    窗户上的风铃又在叮当作响,但此时在姜迹的耳朵里,那声音却格外孤独而凄凉。

    前厅里,那朵柔白花在两人看不见的地方突然被一阵漆黑的风碾成粉末,像雪的尸体在空中纷纷扬扬的落下,被土壤分食。

    ……

    满是辰星花的小路上,一朵普通的花却突然像人类那样弓起腰身,发出吱嘎吱嘎的惨叫。随后花瓣变得肥厚,细嫩的枝干开始生长,直到手腕般粗壮,花的须根破土而出,像无数的肉质的触手带着粘稠的乳白汁液向,着大地蔓延,而它扫过的花都仿佛受到蛊惑,争先恐后的摇动身体,将自己的花盘贴上那膨大的根,吮吸着乳白色的汁液。

    “为什么……”

    慢慢的,那发生异变的花最上方的花瓣上慢慢浮现出现人的眼睛,鼻子,嘴巴。而那嘴巴竟然缓缓发出一句人声,但语调听起来怪异,不像是人类能说出的。

    左右两花瓣伸长,像是手臂。随即,那手臂与触手一同抬起,向着那姜迹走进的小路方向伸去。

    刹那间,那原本空荡荡的地方,仅仅如同纸片般薄的地方刮起漆黑的风。与蔚峰四周凌乱而无序的风一模一样。

    仔细听,那风哭嚎着,像人那样呜咽。

    原本触手被硬生生截断在半空中,那花人发出一声惨叫,被截断的触手涌出乳白的花汁,大约一两秒,那乳白变为猩红,浓重的血腥味儿顷刻间散开。土壤染上一片红色。

    花人好似愤怒了,尝试了一次又一次,但漆黑的风像是将那个房子的空间密不透风地笼罩,将它斩落成一具满是血的尸体,那花人终于停下。

    “呵……”

    花人发出一声诡异的笑,它的身体突然崩溃,散落成凋零的花瓣洒向大地。

    黑夜瞬间又恢复成静谧的模样,漆黑的风也显示不见。那些普通星星花东倒西歪,好像只是风太大了,将他们吹落。

    坠入大地的血红很快被土壤吸收,什么也不剩下。

新书推荐: 烈酒 女帝 杀死谁的鸟 失落的弗洛兰斯 禁忌3亿年 心之相引 风伴我行 带着金手指去宫斗 社畜工作打怪要显贵! 我靠万人迷天赋重现母星荣光[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