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秀比武大会第三日,沈家庄中比试正如火如荼进行着。
决赛场上,单盈衣看着曾经的劲敌,心中那一丝惶然挥之不去。
对方见到她,挑衅道:“单盈衣,还以为你会躲一辈子呢?”
闻此狂妄口气,单盈衣反倒释然一笑,余光感觉到主台上落来的担忧目光,她深吸一口气,散去心中恐惧,冷静开口:“怎么可能,我说过会打败你,就不会食言。”
对手洒脱一笑:“好,我倒是看看,这些年你剑道精进到何种地步了。”
单盈衣扬唇:“动手罢。”
见她如此状态的沈施青提着的心放下,放松神色,脸上露出了微笑。
与此同时,冷清的沈家大门处,苏棘骑马离开,往中原腹地昆墟派所在驾去。
五日后,苏棘骑马行至云行宗山门前,下马抬眸,看向云雾缭绕的云行山。
守门弟子上前:“阁下来访云行宗何事?”
苏棘将幕篱摘下,守门弟子看清她面容,惊喜道:“苏师姐回来了!”
“师弟安好。”苏棘微笑打招呼,牵着缰绳走入宗门,安置好马匹。
行过长阶,至宗门大殿。
云行宗弟子稀少,一路偶有陌生面孔的年轻弟子擦肩,都好奇地朝她看了看。
苏棘没穿弟子服,新弟子认不出人,一路引来不少探究的目光。
宗门大殿外有三两弟子正在一起商量着什么,余光见有人靠近,转头看去。
“苏师妹!”几人异口同声惊讶道,“这两年你去哪了,去年都未见你回来。”
这几位同门皆师从掌门座下,入门比苏棘早。
“师姐师兄们好,去年有些事耽搁未回,”她打招呼又解释道,随即又问,“我师父在何处?”
“苏师妹不知道吗,两日前周长老下山云游了。”
周霄颜为云行宗长老之首,常年闭关清静峰,少有出山的时候。
苏棘眉头一皱,怎会这么巧在这个时候出去。
几日前,她刚寄信过来想知晓西北结界之事,师父便离山云游了,是料定她很快便会回到宗门吗?
“师姐可知师父他何时回来?”
几人均是摇头,其中一人提议道:“此事应当只有掌门知晓了,苏师妹不妨去问问。”
“多谢。”
苏棘往掌门所居庭院去,经门外两位守门弟子通报,片刻后得允进去。
绕过两道回廊,看到了水榭中安坐的掌门。
她手中拿着典籍,听到脚步声抬头,亲切道:“是来询问你师父下落的?”
苏棘点头,上前行礼问候:“见过掌门。”
“可惜了,霄颜此行不愿多透露,”掌门说,“不过,他临行前料到你会回来寻他,所以托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苏棘面露疑惑:“师父可跟您提过,他为何会知晓我会回来?”
掌门放下典籍道:“没有。”
苏棘没再说话,要让她看的东西在后山勤升谷方向,一路过去,她心中也不由猜测其物是否会与结界有关。
“这……掌门带我来禁地作甚?”
到了地方,苏棘看着面前熟悉的石门,里面是周霄颜及各位长老常年闭关之地。
不经允许,云行宗门下弟子是不允入内的。
掌门伸手落在石门中央的机关上,几步操作,沉重石门微微一震,须臾往两边打开。
苏棘下意识看向了门里,里头漆黑一片。
“去罢,我虽不知你所求为何,但想来里面便是霄颜给你的答案。”掌门道。
苏棘犹豫片刻后,抱拳道:“多谢掌门。”
话落,毫不犹豫提步走入。
人刚踏入,石门便缓缓合拢,苏棘回头看着最后一丝天光消失,同时眩晕涌上脑海。
她疑惑地掐了掐眉心,提起精神,忽然看到漆黑的石洞中有烛光亮起。
光团聚集在前方,她走上前。
恍惚间,她仿佛听见了一阵暴雨袭来。
睁开眼,一道长鞭甩来,吓得她忙蜷缩躲避,鞭尾落在背上,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还睡,赶紧起来给我干活!”
彼时苏棘正值八岁,从行乞转入戏班已过半年。
她一开始只做打杂的活,被班主发现长得还不错后,打杂之外还同戏班中的学徒们一块训练。
每日天色未亮起来吊嗓子,白日里练腰下腿,学唱词念白,夜里协助布台,半夜跟着收工打杂。
生活虽累,但好在戏班每日提供二餐,能温饱度日。
比起在渝州城中乞讨度日,至少能在戏班子学个一技之长。
可惜,她天生不善音律,学戏曲如同朽木难雕。
在戏班待了一年,随一群人四处奔波,她也渐渐习惯了这样艰苦的生活。
但是训练多月,她四肢虽然灵活,舞剑耍枪不在话下,但是音律底子不行,对戏腔一道更是收效甚微,因此常常遭受班主训打。
本来她只需安分守己,就算不能成为被班主看重的名角,也能一直在戏班里靠打杂勉强度日。
没想到,戏班中会忽然有人出事。
蒲州城,戏班租买的院子中,戏班几十号人都在表演前台忙着,苏棘小跑抬着比她高粗长杆道具放回库房中。
前院隐隐传来声音喊道:“矮丫头,放完赶紧来把衣服收回去……”
苏棘放下东西,伸手擦拭额上的汗回答:“这就来。”
转身小跑出去,从另一边黑暗的近道回廊去,人刚跑一半,便隐隐听见哭声,不止一人。
苏棘忙乱的脚步一停,疑惑地扫向周边,微风拂过,廊道下的声音又没了。
安静得仿佛她方才产生了幻听。
转身欲走,哭声霎时再次传来,她立即转头向诡异声音方向。
没听错,确实有哭声从柴房里传来。
“死丫头!”
有人喊她,苏棘收回探究的目光,转头跑去:“来了!”
深夜,苏棘起身看了一眼身旁一排与她年纪相仿学徒,确认她熟睡后,悄然下床穿鞋,出门往柴房去。
柴房的屋子上着锁,她靠近,果然有凄凄哭声从里面传来,而且听起来,似乎是同她一样大的孩子发出的。
看向屋后的窗户,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透过窗棂纸看到了模糊的五六个人影,心头登时一惊。
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般,紧张又好奇,心脏跳得极快。
伸手拉开窗户一条缝隙,和几张通红的泪眼对上。
几个看起来比她还小上两岁的孩子,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直直朝她看来,嘴巴被麻布绑着,哼哼地朝她求救。
戏班里怎的会有被绑着的小孩?
还没待她明白过后,一只宽大的手掌陡然掐住苏棘细瘦的后脖,她浑身一颤,回头看到了月光下的黑脸。
身子轻轻发起抖来。
“丫头,你大半夜在这里做什么呢?”男人阴森质问。
“班主,我,我,我……”苏棘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
“不该看的别看,”班主道,他低头轻声道,“今晚你什么都没看见,对不对?”
脖子后的力道收紧,苏棘惊恐地点点头。
“乖,回去睡觉。”
苏棘逃也似的跑回房中,直到躺在床上,班主阴沉的话音仿佛还在耳边,心头的恐惧未散,她却不由想起了那几个孩子惊惧的双眼。
除了苏棘这种特殊的黑户,戏班学徒向来都是通过买卖身契进来的。
一旦被戏班买入,就会被分配到学徒之中,表现的好的会成为名角,实在学不会的,至少也能混个打杂。
可那几个人,不太像是被卖进来的……
身旁同伴迷迷糊糊醒来,看见苏棘回来了,揉着眼睛小声问道:“苏棘,你刚刚去哪里了?”
苏棘躺下转身,朝同伴挪去,压低声音问:“小雅,我记得你是被父母卖进来戏班的对吧?”
小雅闻言沉默片刻,随后黯然道:“嗯,他们养不起我,所以就把我卖了。”
“那你们刚进来时,班主会绑你们吗?”
小雅微微睁大眼睛,忙问道:“苏棘,你是不是看见什么了?”
苏棘靠近她耳边说了几句,小雅脸色越发害怕起来,忙道:“这事你和我说就够了,别再和任何人提起,知道吗?”
她不解问:“为何?”
小雅坐起看了一眼周边同伴,确定他们均熟睡着后,靠近苏棘耳边道:“因为他们不是卖进来的,是被拐来的。”
苏棘僵住:“拐?”
小雅重重点头:“好了,别再说这个了,快睡觉,我们管不着的。”
黑暗中她眼睛刚闭上,又被苏棘摇了摇,听她问道:“你是怎么知道他们是被拐进来的?”
“嘘,小声点,”小雅忙捂住她嘴巴,随后伸手指了指身旁几个同伴,“他们,还有小旺……都是被拐进来的,只是班主都不让我们乱说。”
“你俩窸窸窣窣说啥呢,吵死了……”有同伴睡眼朦胧抱怨道。
小雅放下手,用气音道:“睡觉!”随后躺下背过身休息。
苏棘愣愣坐着,看向方才小雅指的那几个同伴,其中几个刚到戏班时曾闹着要逃跑过,后来发现无用后也渐渐沉寂下来。
而小旺……在某次偷跑被班主带人追回来后,第二天早上就吊死在了训练场里。
翌日天明,训练间隙,苏棘悄然去往柴房,里面已经没有声音了。
她站在门外纠结许久,想起班主打骂时的疼痛,还是没敢开门。
午间吃饭时,心中又不由想起那几人,小雅忽然凑过来道:“还在想昨晚的事?”
她垂眸点头,心情不佳地咬着粗面馒头。
“跟你说个秘密,小旺其实不是自尽死的,是……”她抬头扫了扫远处吃饭的班主和师父,确信他们听不到后低头压声道,“小旺被抓回来还不认错,所以被班主吊在了训练场里。”
苏棘舀粥的手一颤,差点将碗打翻,被小雅及时稳住。
看苏棘一副傻了的样子,小雅道:“这回死心了吧,可别再想了,不然下一个遭殃的就是你。”
前院戏台上热闹着,灯火通明,苏棘站在暗处角落,看着台上角在哭,台下主在笑。
良久,她收回目光,转身离开戏台。
此时正是后院无人的时段。
推开柴房的窗子,苏棘对着几个被饿晕的人喊道:“喂,快醒醒,你们要吃点东西吗?”
其中几人醒来,看着她徒然流泪,他们被绑着,根本靠近不了窗子。
苏棘只好用力将偷藏的两个馒头丢过去,可是几人不仅手被绑着,嘴巴也被封住了。
看着他们徒劳挣扎的样子,苏棘也有些着急,她道:“对不起,柴房外面被锁着,我进不来。”
她看着他们挣扎,发现无用后,最后变得平静,只有眼泪不断。
苏棘朝其中一个女孩问:“你家人知道你被拐进来了吗?”
女孩摇头。
苏棘又问:“那你家人可在蒲州城中?”
女孩激动的点点头。
其他几人均是同样的动作。
今日便是戏班在蒲州城的最后一场演出,明日便要开始收拾启程前往异地。
到那时,这些在蒲州城中被拐来的孩子就真的再也回不了家了。
“可是我……如何才能救你们呢?”她问着眼前被绑的几个人,又像是在自问。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有救人的能力,除非借助外力。
苏棘目光空洞,喃喃道:“我去报官是不是可以救你们……”
可是另一个声音却在她脑海中响起。
“离开以后不要再回来,也不要去报官。”
父亲临终遗言犹在耳边,自离开渝州,苏霁宁愿做个黑户,也不敢在外头暴露真名,不敢靠近官府。
被哭声勾回神,苏棘怔怔关上窗户,转身往戏台方向跑。
乞讨和害怕被人抓到的恐惧仿佛还在昨日,对于一个八岁孩子来说,那已经是她恐惧的极限,她不敢赌。
跑过戏园子的后门,余光瞥见什么,她脚步猛地停下来。
门是开着的……
刹那间,她心中闪过万般念头,一道魔咒般的声音几乎占据了全部。
“要是跨出这道门,你就只能去流浪乞讨了,不会再有乞丐爷爷一样的人帮你,你往后只能饥寒交迫一生,再也过不上温饱的生活的。”
苏棘纠结着微弱反驳:“可是……可是不救人的话,他们很快就要和自己亲人分开,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爹娘了。”
“那又如何,他们不会死,不是吗?”
苏棘:“可是小旺不也是……”
“那是他咎由自取,他明明知道那样做会招来班主虐罚,偏偏还要固执。”
苏棘轻轻摇着头:“不,可是只要我去报官,他们或许就有获救的机会,也许这戏班中的其他人也能回到家乡。”
“报什么官,你忘了吗,那里的人正等着抓你,去了不是等于羊入虎口?”
她心情紧张地跳动着,恐惧和担忧盘桓交织,目光落在大开的后门上。
脑海中两个声音正争辩缠斗,忽然,她挪动脚步向门,闭上眼睛一鼓作气道:“可是,他们还有另一种全新的生机,不是吗?”
就算是她再次流落街头,抑或是被人抓住,可她如今本就没有亲人了,孤独躲藏苟活,又有何意义。
不如助他们一臂之力,让他们去成她所不能成的‘回家’。
前院传来人声喊道:“矮丫头,人呢……去哪了?”
苏棘不过愣住刹那,很快又坚定眼神,直接朝门跑去。
她心里默念告诉自己:“不要慌,不要怕,你已经不是家人庇佑下的苏霁了,你是独自坚强了很久很久的苏棘,就算再次跌落泥淖,你也能再次站起来。”
心中话落,她无畏地跨过门,前方黑夜变白光,世界消散全无。
云行宗禁地洞中,苏棘猛然睁开眼,被刺眼烛光炫目片刻,人彻底清醒过来。
她看着自己已经年过十八的身体,轻声笑了笑。
师父,这便是你留给我的考题吗?
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看向了尽头桌上的木盒,下面压着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