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感和窒息感一下子包裹了秦川，带着他在雪路上滚落。

    洁白的冰雪围拥过来，争着抢着推啊挤啊，他措手不及又毫无反抗之力，闭眼是黑暗，睁眼还是黑暗，口腔里满是雪水的味道。

    响彻整座山谷的轰隆声，冰雪与石块摩擦的簌簌声，都让秦川深感无力而煎熬，他试图扒住凸出的石块，可半秒不到就又被冲了下去。

    真熟悉啊，陈黎。

    那一年你也是这样吗，这样绝望，无助……

    每一秒都好像被无限拉长，无比的痛苦。

    是时候了，陈黎，是时候让我去找你了，你一个人，这么多年，是不是很孤单啊？

    他慢慢平静下来，不再有剧烈的挣扎，全身放松，闭上双眼，将自己融进雪里。

    对不起，现在轮到我了，我这就要去赎罪了……吗？

    下一秒，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再下一秒，一个清亮的女声在头顶上方响起。

    “秦川！醒醒！！”

    ……谁？

    秦川费力地抬起头，眼前被雪沫糊了大片，什么都看不清，只隐约看得到这人穿着棉衣，正牢牢地抓着他的手。

    “我是方果！！”方果吼完这一句就闭了嘴——山上的大风更加凛冽，直往嘴里灌雪，刚一开口就已经赚了个“嘴满”。

    秦川抬脚左右探去，好巧不巧踩到了另一处石块的边缘上，借着方果的力气，险险站住了脚。

    “我不是叫你别来了吗……”秦川好像不怕冷似的，看不见她，张口就冲着上方喊。

    废话！方果心里暗骂——都到现在这地步了，还要计较她来不来？！

    她打定主意不回话——雪崩来得快，静得也快，只要撑过这几分钟，等着它平静下来大概就安全了。

    不过前提是他们的体力能撑住，石块也撑得住，不然……不然的后果是什么，方果连想都不敢想。

    她刚刚发现了秦川留下的脚印，正准备顺着往上找，还没来得及高兴一会儿，脚下一震，随后整座山都微微震颤起来。她当下慌了神，左看右看不明白怎么回事，直到瞅见自上而下滚落的雪块，才明白是雪崩突发。

    不远处就有石头，方果连滚带爬过去，双手紧紧扒住了凸起处，雪块拍在她头上，砸在身上，也没敢动弹一下。

    直到她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也滚下来，不知为何，她连看都没看清楚，但直觉告诉她那是一个人，几乎出于本能地，她伸手拉住了他。

    而当她透过眼镜看清这人的装备时，顿时认出了他的身份——不是秦川还能是谁？

    泥土，碎石混着雪粒，一下一下砸在方果的头上，又如果不是戴着头盔，现在恐怕已经坚持不住了。她闭着眼，脑袋侧向一边，拉着秦川的手又紧了紧。

    “……方果，别费力了，松手吧。”

    秦川甩了甩手发现甩不开，于是仰起头来，向着风雪吹来的方向呼喊：“我们这样是撑不过去的！松手！”

    “不行！”方果霎时睁开了双眼，不可置信地俯视着下方的人，开口便是反驳，连冷也顾不上了：“我说能撑过去就能撑过去的！”

    秦川又笑了，这一次是苦笑。

    救他？他这种人，值得吗？

    下一秒，过往和回忆如同蒙太奇电影一般，一幕幕一段段在他眼前上映，所有破碎的情景，所有难以言说的情绪，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出路，喷涌而出。

    和当年那场事故一样，他被情绪和记忆肆意揉捏，就像往无边深海中坠去，眼睁睁看着浮木就在眼前，手上却连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怎么也够不到。

    真会挑时候啊……现在犯病，无异于送死。

    秦川又一次看见了那个身影——十几年前的自己，那个跪在尸体旁边，红着眼睛，大哭不止的自己。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错了，我不该带你来雪山，更不应该因为逞强就来高级区……

    黎黎，我先……我先把你放在这里，你等我，等这件事过去，我一定回来接你！”

    可是……等到后来，真的拿到入队通知书的那一刻，他看着书上烫金的名字，犹豫了——如果陈黎的尸体真的被发现，他会被怎么处置？他还能拥有未来吗，还能继续自己的理想吗？

    在确定的前途和不确定的约定之间，他选择了前途，此后再没有回来过。

    那之后他想，只要忘记就好了吧，只要忘记过去的所有就可以好好面对未来，就可以继续生活下去……带着她的那份一起。

    他如愿进入了救援队，经历了无数训练，第一次上雪山真正执行任务的时候，心中甚至有些得意，觉得自己已经抛却了阴霾，即将迎来新的曙光。

    可是还没走到一半，忽然，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包裹了他，让他在现实的雪山和记忆里的雪山中沉浮，眼前时黑时白，头脑一片晕眩。

    双眼一软，他再也支撑不住，向山下倒去。

    晕过去的前一秒，他下意识想，原来自己的选择又错了，他不该选前途的，不该抛下陈黎一个人的。

    这是她的惩罚，是他该赎的罪。

    不出意外他又要掉下去了吧，和那次一样，这是他应得的，是他早该向陈黎忏悔的。

    “……川！傻x！真是个大傻x啊！！”

    声音由远及近，在遍山的震荡中愈发清晰。

    方果气极，又不能松手去打他，只好动用嘴皮子开骂：“懦夫！你到现在，还以为逃避就有用吗？！”

    秦川慢慢地睁开眼，看向那只牢牢箍住手腕的手，明明也在颤抖，明明又瘦又单薄，却又倔强似的不肯放开。

    像极了陈黎。

    雪落的速度减缓了，崩塌渐渐停止，脚下也一点点稳定了下来。

    “……十几年前，那次雪崩，应该是陈黎把我救下来了，但之后一直没有她的消息，”方果冷不丁出声，秦川脸上的笑容在一瞬间凝固了，呆滞地看着她继续推理。

    “结合你漏洞百出的扯谎，能让你心理创伤这么严重的，大概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陈黎为了救我而死，而你，把她的尸体藏起来了。”

    “对不对，秦川？”

    秦川低下头，轻笑了一下：“方果，你说你做那么多次梦，我第一感觉其实不是害怕，而是羡慕……羡慕你还能见她那么多面。

    可是我再也见不到了，她死后  这么多年，我仅仅在梦里见过模糊的场景，醒来是一场空，更别提记住她的容颜……”

    他边说着，边透过护目镜看向方果，释怀地笑了，“她不见我才好吧，下辈子好好过，别再遇见我这样的人渣了……”

    “真自私啊，”出乎意料地，方果也回以一笑，那笑中竟带了点不屑，“说的没错，秦川，你就是个自私又虚伪的……人渣。”

    “你自以为是，打算一个人来这送死，张口闭口要我回去，现在呢？”腕部的酸痛沿着手臂蔓延，方果却全当没事，硬是坚持着数落秦川：“你，你以为陈黎是在惩罚你？得了吧，你出意外跟陈黎没有半毛钱关系，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隐瞒……但自始至终你在乎的只有你自己！你看不见她对你的爱，看不见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方果越说越气，险些直接松了手：“因为畏惧现实所以选择死亡来逃避？你以为这样就算对得起陈黎了？这样就能够还清债了？！”

    秦川怔然，目光呆滞地望着她。

    天色渐明，雾与雪一齐散去，她扒着石头站在雪地之上，神情愤懑而又悲伤。

    背后雪山高耸，肃然静立。

    “她到死也没有放弃生活……”，说着说着，方果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之前从她家人那里了解到的故事，鼻头一酸，于是后半句话染上了哭腔：“就算没有雪崩，她也会勇敢生活下去——可是你呢？你有哪怕一次选择勇敢吗？”

    方果想要大吼一声，为这么多年来终于揭开噩梦的自己，为不甘心的陈黎，为秦川自始至终的逃避，也为她遇到过的勇敢面对生活的人们，可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已经不能再幼稚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再喊会引发雪崩的。

    方果望着雪山，秦川望着她，心中那块封存着过往的寒冰顷刻间融化了，多年来他甚至连触碰也不敢，可是现在再回头去看，好像并没有那么吓人。

    是这样啊……他曾经费尽心力想要逃离雪山，如今跋涉千山万水又回到这里，可仍旧是为了逃避，他不是在忏悔，他只是想代替陈黎原谅自己。

    人生不是选择题，没有选对选错之分，可怕的是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对不起……”

    “这句话，你留着说给陈黎家人听吧。”方果打断了他。

    与此同时，距离他们不远处依稀出现了几个人影，正向他们走来。

    “是救援队，”秦川懵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猛然看向方果：“你早知道会发生意外?”

    方果长长地松了口气，刚才一直紧绷着，现在放松下来才发现手腕已经痛得快没有知觉，强撑着笑了一下：“猜的。”

    救援队过来见他们还有意识，于是用担架把两个人分别抬下山去。

    到了山脚下，方果从担架上颤颤巍巍地下来，迎面看见了焦急万分的徐悦。

    徐悦一愣，一个猛冲过来抱住她，方果被她撞得不轻，皱着眉毛刚要开口，却听见耳边不住地抽泣。

    “呜……你吓死我了！你怎么敢一个人跑去雪山的啊！你要是，要是真出意外，我怎么办啊……”

    方果在雪山上还自暴自弃地想，如果被徐悦看见这副狼狈的样子，肯定会狠狠嘲笑她一顿，可是现在看着对方泣不成声，方果心里一时愧疚，此外……还觉得有点好笑。

    “不哭啦，多亏你帮忙叫人，我这不是没事嘛，”方果把脑袋埋在她肩头，左手轻拍着她的后背，可是安慰着安慰着，不知怎么，也掉下泪来：“我没事……嗯，我们都没事，都没事了。”

    有些事情，自己亲身经历的时候顾不上情绪如何，可一旦当自己从那个环境里脱离出来的时候，反而会多出许多之前没有的感触。

    方果摸了把脸，泪水和雪水混在一块已经分不清了，她转头看过去，秦川躺在担架上，双眼竟是明亮的。

    他嘴唇动了动，之后释怀地笑了。

    他说的是“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