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你说什么来着。”
被冰过的矿泉水,瓶壁凉凉的,敷在季延红肿的脸上。
程封看着他肉眼可见膨胀起来的右脸,询问道。
季延右手握着瓶子紧贴在脸上,左手在地上捡了一个弯曲的树枝,在地上卡顿的滑过,
扬起一些细小的灰尘,混白色的水泥地面显露,构成一个图案。
他头贴着腿,卷成一团坐在树边的牙子上,冰凉是触感和灼热的痛感交织在一起。
他心不在焉的答:“忘了吧,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可能已经过去很久了吧,因为那不是很值得让人记住。对,不记得了。
程封往他那边挪了挪,盯着他和脸一起变红的耳尖,神情有些怅然。
不记得了?但我还记得。
篮球撞向脸颊,留下红色疼痛的印迹,晴空万里的天空顿时被阴韵掩盖。
你还好吗?疼不疼?
没事,我挺好的,对我坐会儿就好。
相对无言,他只记得面前的他,那次被泪水氤氲的眼眶,泛着不正常红色的脸,还有他神志不清的语言。
你能不能不要谈恋爱,至少现在。
那天的话他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有个人的眼里,有破碎的片段。
自从那天过后,季延就很少和程封再说话,或许是因为愈渐忙碌的学习生活,有可能是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他不知道,季延也不知道吧,他们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无故产生嫌隙。
“忘记了就忘记了吧。还疼吗?” 程封问。
季延摇了摇头,没说话,手中枝尖的形状还在塑造。
程封伸手拿下矿泉水瓶,拧开喝了一口。
季延楞楞的看着他,透过他的身影,后面是宽阔的篮球场。
他的面部曲线很优美,青春期,喉结已经突出成型了,唇上有若隐若现的小绒毛,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他今年……16岁了。
生日是什么时候?季延好像忘记了。
他看着他滚动的喉结,思考了一会儿,回想起,自己可能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
季延“嘶”了一口气,摆正表情,问“你很渴吗?”
程封摇了摇头,将空瓶子远远的投进垃圾桶,余光瞥了季延一眼,嘴角轻轻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低头看地面:
“还好。”
季延“哦”了一声,扔下手中的小树枝。
气氛有些许尴尬。
人在尴尬的时候就会有多动症。
莫名其妙的,他试探的戳了戳自己受伤的右脸,倒吸一口凉气。
“你别碰它啊”
程封“嗖”地就从牙子上站起来,微微倾身查看季延受伤的脸,眉头微锁。
季延下意识往后缩了一点,又控制住自己,僵硬的悬在一个不舒服的位置处。
程封专心地给他涂着药膏,心里暗暗后悔刚刚夺下水瓶的动作。
很近,很静,他温热的鼻息轻轻浮在自己的受伤处。
季延的眼神不知道该扫视何方,他接起了程封刚刚落下的话茬:
“额……不太好,你说什么还好。”
程封愣了一下,他这奇怪的话语令他失笑,
“水,水温还好,没变热。”
程封笑笑,视线转到季延绘出的图案上。
季延顿了一下,跟着他一块儿笑起来。
“画的什么你这是?”程封脸上的笑意还没消散,想去探个究竟。
季延慌忙伸出手揪住他的衣袖,把他扯回了原来的位置。
“有什么好看的,很丑。”
“不丑,我看看。”
“你坐着……”
“看看怎么了”
“不行!”
季延紧紧捏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起身。
程封迷惑的皱了皱眉,准备开口说话。
“集合了!”
哨声响起,散落满操场的人影纷纷归拢,聚成一个四四方方的队伍。
体育老师是个长得很黑的中年男人,一身结实的肌肉,撑起了薄薄的衬衣。
烈阳还高照,滚烫的阳光透过树间缝隙,在每个人的头上燃烧。
体育老师外号老黑,他背着手,一脸严肃的叙述:
“现在是九月下旬了,运动会将在十月初举行,班主任应该也有对你们说过。运动会大家积极报名,踊跃参加。应你们班主任的要求,那么接下来,我们的每一节体育课,都以10个圈开始。”
语毕,全场一顿鬼哭狼嚎,都在恳求减少圈数。
“十个圈会跑死人的啊”
“老黑也太黑了”
“下手太重了吧!”
“老师我不参加运动会可以吗?”
宁渊用手肘碰了碰楚黎的手臂,绝望的长啸:“完蛋了,1500长跑估计又要挤到我的身上来了。”
宁渊在初中时就已经有小胖子的雏形了,每逢运动会,班上的体委总会为他报个1500,美其名曰让他减减肥,实际是项目必须报满。
他此时已经有点后悔当初把初中的那些趣事告诉了体委,这会儿估计要拿他开刀了。
楚黎笑笑,用手肘顶了回去:
“怕啥,两眼一闭,就那么一冲,不就过去了。”
季延听着两人的对话,侧身问程封:
“你呢,到时候报什么?”
程封想了想说:
“不报。”
“哦”
季延有些失落,慢慢转回了身体。
吵吵闹闹了半天,老黑也忍耐不了了,遮着脸勉勉强强说了句:
“7个圈7个圈。”
“哈……?”
“再少就不行了!”
“7个好,7个好!”
哨声又响,老黑又交代了几句,就解散队伍了。
体育课总是会提前几分钟下课,一些男生会留在操场上打篮球,女生则打打羽毛球,或是结伴在跑道上散散步。
季延受了伤,也没兴趣去打球,又坐回了树边牙子上,捡起树枝,静静的坐着,补着刚刚没完成的画作。
有女生来邀请他打羽毛球,他拒绝了。其实他的羽毛球打的比篮球好。
他很瘦,很像是营养不良的那一挂,但不显得瘦骨嶙峋,只是一眼看去就会觉得,这人很单薄。
他从小跟女生玩得多,只于宿一个例外。他会和女生们一起玩过家家游戏,她当爸爸,他当妈妈。一起去捡树下散落的叶子,围成一个碗装,再撒进去一些小石子和小沙粒,对着比自己大一岁的邻村姐姐喊“闺女”,再给她喂上一口“饭”。
“不对,我应该是妈妈呀。”小女孩说。
“可是……你比我大。”他回答。
“对哦……但是琦姐姐为什么是我们的闺女呢?”小女孩问。
“嗯……”他想了想,“不知道,可能因为她长得矮一点吧。”他答。
“我哪里矮啦!我比你们都高”琦姐姐踮起脚,努力凑到另一个小女孩的身边,却只到达她的眉毛。
“哎呀,菜要糊了,快来吃饭。”妈妈招呼着。
“走啦走啦,咱们吃饭去吧爸爸。”
他的童年就是和一群女孩子度过的,他不太喜欢捉鱼打虫游戏,他更喜欢和她们一起装扮芭比娃娃,或者跟着比他矮一些的大姐姐们去河岸捡漂亮石头,用洗的干净的衣服擦一擦,再放进竹织的背篓里,一个下午可以捡一满篓。
石子可以放在自己搭建的小房子上当装饰,季延更喜欢把他收进床上的枕头下,晚上睡觉会硌着,但在夜晚下拿出来瞧一瞧,就可以把月光收进石子里封存起来。
他学会打羽毛球是在十岁时,周围的男孩子们成群结队的开始玩篮球,他还太矮,于是就和姐姐们学起打羽毛球,直到姐姐们也开始打篮球,他才跟着学会。
手上的枝条在不断的舞动着,从他的手腕源源不断的传递出规整的形状,构成一副成型的作品。
他撇下树枝,伸了个懒腰,有人偷偷揽住他的脖颈。
程封乘机锁住他的手臂,把他紧紧圈住,对于地上的画作,一览无余。
“程封你搞什么啊?”季延有点不太习惯程封这样的擒拿方式,想挣脱,却被他更用力的锁住。
“别动”程封声音里带着笑,“看看你画了什么东西”
“……”
“哎?你怎么不反抗了?”对于这般的平静,程封有点疑惑。
季延满脸无辜的看向程封,示意了一下自己还在被“束缚”的双臂。
程封故意捉弄他,只笑着,继续往地面瞟。
季延用树枝勾勒出来的,是一个小小的村落,其中一栋房子里有一个大大的恶魔,而周围散布着扎着辫子的小姑娘们,在一丛树林里奔跑。
“这是我村里的姐姐们。”
“我们经常一起玩过家家。”
“去年,她结婚了,才17岁,她读书读的晚,但成绩好。”
“刚开学的时候,她生孩子了。”
他指了指跑在最前面的女生。
季延语气淡淡的,但语气里的颤抖却掩盖不了他此时的心情。
“这一村的人,都喜欢酗酒家暴,我们几个孩子就逃,就跑。”
“我妈跑得快,幸好。”
程封看了半晌,手上的劲稍稍松懈了,季延乘机松开,起身踩毁了一堆灰尘,一切夷为平地。
“如果我不是个男生。”
下课铃声响起,教学楼一片喧哗,操场上的有些同学已经在回教室了。
季延突然不说了
他转身要走,被程封拉了回来。
“你……”
程封的力气很大,季延被他拽了个踉跄,又坐回了原处。
季延平复心情,问道:
“快上课了,还不走吗?”
他不是很想让别人看见他拙劣的画画技术。
其实他更不想让别人真的摸清楚自己在表达什么,他怕这在对方眼里变成无病呻吟。
刚刚才打下课铃,上课也得五分钟以后。
程封很默契的没有戳穿他的尴尬,笑了笑,答道:
“不走,再坐会儿。”
程封一只手就可以掐住他的手腕,季延被他捏的有点疼,手腕处已经有些泛红了。
季延面无表情的脸上透出了一些痛楚,他不自觉地缩了缩手,“嘶”了一口气:
“疼。”
程封下意识去关注他的右脸,一脸认真地说:
“现在已经好一些了,没有刚刚那样肿的厉害了。”
“……不是脸,你捏得我手腕疼。”
“哦”程封才慌忙的撒开手,假装淡定地看着季延那双闪亮的眼。
女生们收了器材,已经结伴走回了教室,男生们还在篮球场上投篮,砸的篮筐不停响。
“封哥,来打球啊”
楚黎本想把球扔过去,看见季延还肿着的半张脸,又在半空中忙不迭收回球。
程封转过头,摆了摆手,又扫扫,示意他们继续玩。
“那她们现在呢?”
“……不知道”季延摇摇头“我爸也不喜欢我,和初中那些人的理由一样。”
季延想换个话题,这样讨论别人的人生并不算礼貌。
他认为自己不算一个真正的学霸,因为他并没有全身心的去投入学习,反而将心思落在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
算了吧,顺其自然了。当下这一刻,先依顺自己吧。
季延问:
“你当时,在想什么?”
程封很自然的就想到了体育课刚开始时的那个话题,他这时却有点脸红:
“没什么。”
季延也没再问下去,毕竟他对这件事的重提也不是很喜欢,让人特别尴尬。
想象一下,一个人,发着烧,突然抱着自己的好朋友,问他能不能不要谈恋爱。
多么荒谬,好朋友谈恋爱应该庆祝吧?
他觉得有些许不好意思和愧疚,自然而然的逃避这个话题。
“好。”程封说。
“什么?”什么什么好,季延不太明白,他忘了。
“我说,好,我答应你。”
他盯着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坚毅,像在做一件重大的决定。
对,这对他而言,就是一件重大的决定。
只有程封还记得,这个答案,已经是他所说的第二遍了,他答应过他两遍了。
如果他还不相信不放心或者,真的仅仅是忘了,可以再问第三遍,第四遍,第一百遍,他都是这个答案,也都是这个行动。
季延没再问他到底答应的什么,他确信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不必再过多解释。
好就好吧。
男生们收起篮球,也一溜烟的回了教室。
操场上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程封看着季延出神,没有起身回去的意思。
他就那么呆呆的看着他,他想熟悉他所能看见的,他身上的每一处。
季延忧虑的望着远方,他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两人的话语都想铺了一层膜,总是说不穿,也可能是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真正的熟悉过,他们的关系,到如今,都只想写浮云,不踏实,软趴趴的。
突然有东西搭在自己肩上,季延才茫然转头。
程封起身,又坐在了季延的左边。
他轻轻揽过他受伤的脸,让他的左脸能够靠在自己的肩上。
季延被硌着了,想挪动挪动位置,却被人抱的更紧。
“没事,你靠一会儿”程封问,“……好吗?”
……好吧。
季延感受到两人贴合的体温,就像那晚的拥抱一样,很柔软。
伤口很疼,在不停的裂开,又在不停地被愈合,结了一层厚厚的痂。
“喂——楼下十八班的,上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