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审问可真耗人心神。
绕了那么多个圈子,走了那么长的弯路,最后把真正欲想挖出的疑点混在四个问题之中,才终于撬开了这个人的嘴。
女军正唇边翘起一点弧度,如同猎人辛苦跋涉丛林,终于在一处草丛发现猎物不慎洒下的血迹,这让她的笑容比之前所有和煦、怜悯、同情的笑都更真切。
“扶伍长,你在口供上签个字,就可以走了。”她看了一眼滚到济安脚边的毛笔,眼里露出一点愉快的神色,“感谢你的配合,所有事情我们都会去一一查实。放心,事情目前跟你没有太大的关系,不会连累到……”
“等等,等等。”
济安费力地笑了一声,抬起一根手指摇了摇,慢条斯理道:“军正好本事,扶危今日才得见何为刀笔吏。”
这点挑衅对女军正来说还不如午食撒了更让她动怒,或者说,怒骂只会出现在败者口中,胜利者理应对他们有所宽容。
因此她仁慈地决定不把这个小伍长的口舌之失记在口供中。
况且此时是军务在身,不得已而为之。若在平时,遇见这等舍利忘身为同袍报仇的义士,她也愿与之把酒共欢,相交为友。
女军正弯起唇角,又是济安第一次推门而入见到的样子,温柔、和善、文质彬彬。
“大家都是同袍,此时不过职责在身,不得已有所得罪。伍长不必恶语相向,失了气度。”
“扶危出身乡野,不知道什么叫气度。我还有话未说完,军正为什么不把笔捡起来呢?”
女军正眼睛眯起来,唇角慢慢放平,笑意敛去。
“好罢,潘元,你去把笔捡起来。”
三人重新回到第一次审问的情形,济安陈述,女军正听着,潘元记录。
墙上的白灯似乎都对这快持续一个月的审问听倦了,光变得不再刺眼,幽室里回荡的只有济安的声音。
“按律,新兵入营不满一年者,无权归家,林休收到噩耗,悲痛难言,但他没有向我提出或暗示要回乡报仇。前往离城查询实情是我提出的,出营报告是我手写后交予徐军侯的,离城事务如何进行是我安排的。”
钲。
济安的手指轻敲在木桌上,原本死水一般的眼睛灵动起来,里面也有了几分愉悦。
她大胆地直视着女军正,让她把自己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
“如今,我不知道你们奉的是什么命令,千方百计引诱我说出林休所为与我不相干的口供。军正威名远播,扶危在军中也有二三好友,对军正过往功绩略知一二,军正既熟读律法,难道不知诱供违律?”
“一桩败我军心、人神共愤的惨案,一项手续完整、符合制度的任务。为何扶危被传讯了三十七次之多,耗时将近一月,至今仍未解决?”
“军正,望赐教。”
女军正手肘触桌,十指交叉,将下巴搁在手上,自上而下俯视被审人。
“配合军正队调查是每个军士应尽之务,扶伍长这话却充斥一股怨恨之气,着实令我心惊胆裂。”她微微蹙眉,“军士外出完成任务,刀兵在身,杀性难制,为保军规不成一纸虚言,才有我军正队之创立。更何况,因为你们的行事鲁莽,导致一个孩子重伤至失忆,事后竟然被你们直接带回革风。恕我直言,两位将军规置于何地,将城内百姓安危置于何地?望赐教。”
这一套丝滑的输出不仅让潘元两眼冒小星星,更是打得本理直气壮的济安一脸懵逼。
……她,她有这么过分吗?
大脑艰难运转,铁锈磨损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胡言!你一直想让我说出林休是否杀害无辜之人是不能定论的事,这难道不叫诱供?”
“扶伍长,我与你本无私怨,为何要如此处心积虑来害你的部下呢?”
济安右手痉挛了一下,她想捏捏自己的指骨保持清醒,可惜手腕被牢牢禁锢。
“那就拿来吧。”经过一个月的不间断传讯,被审人面容已经很憔悴了,但她的声音还是冰凉如清晨海风,这让女军正想起了自己的故乡。
“什么?”
“我的口供。”她坚持说道,“关于此事我为本谋的口供。拿过来,我签字。”
等那个消瘦的灰衣身影转过拐角,彻底消失在铁门之后,潘光撇撇嘴,“师傅,这人嘴也太硬了。”
女军正一直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渐渐淡去,许久不动。
她听见潘光的话才霍然转身,目光冷厉,“不是她嘴硬,是你无礼!你以为你坐在这边的椅子上,她坐在那边的椅子上,人家就低你一等了?我告诉你,当年来军正队来得最勤的是杨渡之杨将军!”
潘光突然被厉声斥责,仿佛劈头挨了一耳光,一时愣在原地,呆呆看着师傅甩袖就走,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急忙拔腿追上去。
“师傅师傅,我哪儿做错了?你说清楚再生气嘛。”
衣袖被人拉着摇来摇去,女军正被迫停了脚步,但还是没有好脸色,更不转头看学生,话说得冷冰冰的,“不,是我说错了。你若只是无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是你本事稀疏气量狭小,人家一句话不说就能把你当猴子一样逗。”
她越说越动气,声音也越来越沉闷,像压着风雷的黑云。
“你以为你有多威风?人家是拿你来消遣解闷儿!你在那跟她大眼瞪小眼干什么?我问你干什么!跟她比比谁的眼睛更大?我看你是蠢!一开始就自作主张想震慑住人没办到,这对你确实太难,我也不怪你。让你记录口供够轻松了吧,你看看你写的什么东西!”
潘光张嘴结舌,愣在原地。
不周山春天的气息无比躁动,时时能听见远处动物求偶的声音,听得许多新兵浮躁起来,像开屏的孔雀一样想展展自己的本领。
做个队率?
做个什长?
伍长也好哇,将军您看看我,我勤奋又忠心,为了革风什么都可以做!
因为年轻,所以位卑,因为位卑,所以着急。
女军正冷眼看着这个学生,心里一项项评估他这几天的表现,下出最后通牒,“最后一次了,潘元。下次你如果还是今天这个样子,就给我卷铺盖走人!外头扫垃圾的还缺个差!”
潘元立在空地上,留给他的只有一扇被大力合上的木门。
第二军的军正队设在一个很巧妙的位置,它分明在军营之中,却又与普通军士划开界限,自成一地,俨然是一个独立机构。它在营地的角落,背靠山壁,三面石墙高立,门前只开一条小路,通向军营之外,留予被审讯的人出入。
春来尽消残雪,林木抽芽草绿,这条路上却人影稀少,偶然窜过一两个,都身穿灰色询服,遇见人都是羞愧掩面,疾步而逃,落魄不堪,灰沉沉如乌雏落羽,把春日的轻快全压下去了。
军正队嘛,上管违令,下管仪容,习惯了以身作则,这门前的路都扫得比其它地方干净些。
济安顶着站岗军正不善的目光,大摇大摆站在路上,有人要过她就侧身让一下,没人来就跟这个军正对视着比谁站得笔直。
反正这条道没规定只能走不能停。
直到徐和跟林休从审讯室出来,看着这场面顿时目瞪狗呆,硬是念着一起进审讯室的情谊,挡住眼里快冒火的站岗军正,合力拽着济安离开。
三人都没来得及换衣袍,全都像灰扑扑的小雏鸦,即便军阶天差地别,并排走在路上也不会让人觉得突兀。
……反正已经落魄到一定境界了。
济安这会儿心里那股无名火才消下去点,知道自己刚才是在迁怒,脑袋往后转了转,被那军正怒目瞪了回来。
她摸摸鼻尖,“原来你们被审得比我严,我还以为军正存心刁难我。”
林休惯来谨慎,这种牢骚话他是不会说的,只勉强抬头笑笑。
徐和倒不怕,出声附和道:“此事说到底是这位林军士的家事,我又是在报告上签字的最终人,审我二人是该严些。”
话不是这么说的。
同一件事,还可以说成是济安一怒之下忘了军规,手写报告申请出营,又全程参与并主导了报仇事宜,若是有心人暗害,说成本谋也不是不可。
虽然对于“诱供”一问,那军正反驳得有条有理,但济安心上总弥漫着不安。
“军侯,此为第三军之事,为何偏偏让第二军的军正队来审?”
徐和讶异地看她一眼,“君难道不知?”
……我,我该知吗?
济安指指自己,用眼神表达出疑惑。
徐和了然,“也是,扶危久不回城,军中规章大改,不知也是正常。”
“其实这件事麻烦就麻烦在你的身份,石将军有令,命你全权负责不周山幼兽营地一事。而军队一月一换,你外出时间正好卡在二月三月之间,所以按规章,关于此次外出任务的具体细节,就该由接手营地的第二军军正队来审问。”
“原来如此。”济安还是心有忿忿,“那他们也不该百般刁难!”
徐和大概觉得这句话有趣,惯来板正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影,“这算什么刁难呐,第二军军正队是出了名的‘鬼府’,如今这点招数,怕是看在扶危你的面子上留了情面。”
济安以拳抵唇咳了两声,有点羞惭——石叔父还是悄悄给她走了后门。
倒是林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脚滑了一下。
她关切问道:“寒山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