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灯管在锈蚀的金属管道间忽明忽暗，用住宅改造过的一层义体医院，进门还有一个干净的前台，墙体上镶嵌着流体金光的logo：赛古义体医疗公司-引遮区分公司。

    谢迟岸裹紧那件磨得发亮的皮质风衣，凑到谈微耳边，小声道，“赛古义体医疗是赛古科技公司旗下的产业，创始人和法定代表人都是德先生。赛古科技和庸济科技并列联盟最大的科技产业，即使远在十三区，只要还在警署能够查到的地方，都不敢明目张胆的冒用名字。”

    言下之意：这个赛古分公司多半是真的。

    一个颂今街的破筒子楼里，居然开着联盟龙头科技企业的分公司。

    是科技公司到了这，也只能在“黄金帝国”下的颂今街地盘分到这样一层破楼？

    这个“黄金帝国”又有多强悍？

    谈微也压低声音问，“那庸济科技的法定代表是谁？”

    谢迟岸：“庸先生。”

    谈微一愣。

    谢迟岸面沉如水，绷带下的右眼眶痛得厉害，他呼出的白雾在冷空气下凝成细小冰晶。那些记忆涌了上来——联盟实验室里，无数次被按在手术台上，金属探针刺破眼球时的剧痛，还有那些冷漠的电子音在说着“记忆清除成功”……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风衣的暗袋，那里藏着一枚谈微留下的徽章，里面有着加密的记忆芯片。

    谈微仰着脸，睫毛在她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谢迟岸下意识地别开视线，绷带下的伤口似乎又开始灼烧。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左眼灰沉沉一片，而右眼只剩下一团渗血的绷带，他像个被遗弃的机械残骸。

    谈微没看见他的神色，她小声道，“至少有三十七个摄像头。”

    前台小姐见他们走进来，她露出一个标准的八颗牙笑容，“欢迎光临赛古义体医疗，先生女士。”她的金属发丝流淌着液态银色光泽，皮肤细腻莹润，没有一丝瑕疵，却在转头时发出齿轮卡顿的声响。

    D-190都没搭理前台小姐，叼着根烟就走了过去。

    谈微冲前台颔首打了个招呼，前台小姐继续微笑着，“欢迎光临赛古义体医疗，先生女士。”

    她的笑容一尘不变，连弧度都没有改变分毫，银色的眼里却没有分毫笑意。谈微注意到她颈后暴露的数据线接口，那里缠着半截生锈的铁链。

    D-190又找了个墙斜靠着，用烟头点了点前台小姐，“机器人，赛古科技的产物。脸倒是做的不错，可惜程序里只输入这一句话，她就只会重复这个，不用管就行了。在这登记一下你们的名字。”

    她单手从前台桌上掏了个本子和笔，伸手敲了敲，“我得先说啊，赛古医疗可不能乱填，什么‘张忠华’、‘□□’、‘甲乙丙丁’、‘汤米’、‘杰克’的就别乱写上去，上头会查，查到你们头上了也麻烦不是吗。另外费用自然也不低，你们……”

    前台机器人又说，“欢迎光临赛古义体医疗，先生女士。”

    D-190烦躁一推，“行了，欢迎过了，走开。”

    谢迟岸上前写了个“支柯”，他副官的名字。谈微看见暗笑了一下，提笔写了个“元一”。

    D-190接过去看了一眼，“支柯先生和元一女士对吗？”

    “对。”

    D-190轻皱了眉头，“元一，你就是那个替警署办事的法医吧，这年头医生和法医也算一个工种了，我之前听说过你。你哥是佣兵？”

    谈微镇定点头。

    “行，我相信你们能支付的上疗费了，跟我来医疗室吧。”D-190一脚踢开侧门，白大褂下摆沾着点暗红色的污渍。

    谈微和谢迟岸走过了前台，那位机器人小姐才重新坐下，动作优雅有力。她的手臂和腿部线条流畅，只有在她活动时才能隐约看到关节处的那些精密的构造。

    “别看那个机器人漂亮。”D-190吐出一口烟雾，“德先生那个蠢货……哦我们大老板，他取个‘赛古’的名字，就自大的觉得人的力量终将可以胜过过往所有的科技——！”

    她面露鄙夷，“还说什么人力才是最有效的，机器都将不可控。造个仿真机器人只让她当前台花瓶，指尖的触感传感器都没安上。不把精细的工作交给机器人……然后让活人累死累活的赚几个子……”

    D-190晃晃悠悠，拖沓着拖鞋在地板上敲出一声一声响。走廊两侧的应急灯交替闪烁，在墙面上投出机械臂扭曲的影子。

    谢迟岸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那些被麻醉后任人宰割的记忆再次翻涌，手术室的冷气像无数根冰针钻进他的骨髓。

    D-190伸手在手臂上搓了一下，阴阳怪气道，“这也是老板的意思，说太热了会血脉贲张，让人变的暴躁激动，不利于进行冷静精密的工作——”

    “放你妈的屁！”D-190直接用手捏灭了烟，拢了一下自己的白大褂，“冷的像停尸间一样就利于工作了吗？利于尸体诈尸起来工作吗？——妈的，要不是修缮给钱的人不是我，我真他妈想把这里的制冷给换掉。到了，就这里。”

    谈微看见谢迟岸的脸色难看，伸手拉了下他，“是有点冷。”

    D-190：“等会给你找件外套，你哥这眼睛还得看上一阵，元医生你要一起进去吗？”

    谈微颔首，“可以的话，我陪着哥哥最好。”

    她可没忘记楼道水桶里还有和码头上一样的子弹和碎肉。

    D-190:“也行，你也是医生，知道什么不能乱碰。”

    她推开了一扇铁质的门，屋内冷光通明，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液味道，与电子元件的金属铁味交织在一起。中央放了一个手术台上，手术台上方，一个巨大的机械臂悬挂着，机械臂中间是一台照射灯，旁边装备有高精度的激光刀和纳米级手术工具。

    D-190随便从一把椅子上勾过来一件白大袍，丢给谈微，“穿上吧，只有这个。”

    谈微：“谢谢。”

    “躺下吧，支先生。”D-190摆了下手，“躺好，放松，我先给你检查一下。”

    谢迟岸愣了一下，看了一眼谈微。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之前无数次手术和实验里浓郁的消毒水味，随即而来剧烈的疼痛，痛得他想要嘶吼，但过重的麻醉让他连声音都丧失。手术台上的灯太亮，亮的他一层一层冒烟，那些神色乏味的的医生面容隐藏在口罩后面，神色不清，仿佛要把他拆成碎片，然后一块一块的检查。

    凝血药剂和大量的人造血一堆一堆的用，像要把他改造成机械怪物，好方便确定他为联盟效力。他们动过他的眼睛、他的内脏甚至是脑子，以确保他的衷心。

    每次手术都像是一场宗教仪式，但联盟没有神明，也不会眷顾他。

    谈微扮演着一个好妹妹的角色，走到了谢迟岸身边，捏了一下他的手臂，“会没事的，哥哥，只是检查。”

    谢迟岸脸色有些发白，他不受控地握住了谈微的手，呼吸骤然急促，像要从中汲取什么力量。

    谈微一愣，她刚才以为谢迟岸只是想演一对要好的兄妹，没想到她真的从他眼里看见了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不安，甚至有些绝望。

    他害怕手术台吗？

    谈微险些想说不治了我们走，那些子弹还有其他办法去查。

    但谢迟岸已经松手了，“抱歉。”他低了下头，走到手术台上躺好了。

    D-190拿来了束缚带准备绑上，她可有可无地敷衍了两句，“没事，下城许多人都讨厌手术，总觉得医生会往他们体内放炸弹。没事，你习惯就好了。”

    谈微伸手挡了一下，“不用绑他，我在这里。”她伸手在谢迟岸身侧按了一下，“我会看好他。”

    谢迟岸猝然睁开眼，他张张嘴，欲言又止，“我……”

    “我在这里。”谈微又说了一遍，她的声音像块烧红的烙铁，瞬间抵上了谢迟岸的心间。

    谢迟岸垂眸，“……好。”

    “也行，还顺带给我带了个医生助理进来。”D-190扯起嘴角笑了一下，“减轻一些我的工作量，也不错。”

    她递给谈微一个无线耳机，“戴上这个，等会机械臂声音会很大。”

    “好的。支先生，请躺好，我要调整一下高度。”D-190的声音恹恹的，活像刚经历了十几台手术。她踩了几下手术台的边缘，手术床根据谢迟岸的体型自动调整到最适宜的高度和舒适度。

    D-190启动机械手臂，开始灵活地调整着检查台上的设备，高精度的光学传感器闪烁着着淡淡的金光，准备捕捉最细微的视觉数据。

    “请放松，支先生。请放心，不会很用力。”

    D-190的声音同时从耳边和谈微戴上的耳机内置扬声器里传来，温暖平静，还带着一点哑，能很好地安抚伤患的情绪。

    不过谢迟岸倒没有多放松，他冲谈微虚伸了一下手，刚抬起来一点，又要落下。他的手被谈微给握住了，她伸手捏了捏，谢迟岸不动了，僵得像他变成了机械臂上的一块铁板。

    谈微下意识摩挲了一下，谢迟岸的手骨肉匀亭，骨节分明，青筋明显，焦糖小麦色的肌肤上伤疤横亘，指节上有一层厚厚的枪茧，摸起来的时候像一块上等的呢绒布，手感很好。

    他的手骨比谈微的大一圈，牵起来的时候刚好能包裹住她的手。室内温度很低，他的体温却很高，一动不动的恰像个谈微的暖手宝。

    谈微又摸了一下，谢迟岸更僵硬了。

    谈微以为是他还在害怕，于是动了动手指，很轻易地十指交扣住了。

    谢迟岸顿了一下，才缓慢地把自己的手指放在谈微手背上，轻得有些痒，像一阵风轻触。

    谈微勾了张凳子在手术台侧坐下，用力握住了谢迟岸的手，“我在。”

    D-190并不催促他们的工作，高昂的费用让她耐心十足。见他们准备好，D-190操控机械手臂缓缓伸出，末端连接着一系列精密的传感器和微型摄像头。

    机械手臂尾部停留在谢迟岸的义眼上方，末端的装置设备隔着绷带，能够穿透义体眼睛的合成外壳，直接扫描内部的电子光学组件。

    全息投影里，那只千疮百孔的义眼正在播放错误代码。谢迟岸想起自己在码头上被强光灼伤眼球的那个瞬间，滚烫的金属碎片钻进瞳孔，视线缺失前最后看到的，是谈微在废墟中的身影。

    机械臂上的探针收回，D-190语带叹息，“很不幸通知您，支先生，你的义眼损坏严重。随时可能会再次爆炸……你需要换一只义眼吗？”

    谢迟岸更紧地抓住了谈微的手，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抱住一块扶木。

    机械臂移开后，他坐了起来，垂着头，长发垂落下来遮挡了他的神色。只是检查就让他身上浮起了一层冷汗，湿答答的黑发垂着，像刚淋了一场雨。

    “没关系。”D-190走开了一些，抱过来一个铁皮匣子，里面翻着合成材料的特殊光泽，整齐排列的义眼颜色各异，像珍藏品一样被好生安放在定制的凹槽里。

    她把匣子放在手术台侧，“元医生，你也是医生，知道怎么碰吧。”

    谈微点头。

    “那行，你们可以好好斟酌一下，也可以挑一挑，这些都是赛古科技的好货。我出去抽根烟。”

    D-190起身出去，轻声掩上了门。

    她其实并不在意谈微和谢迟岸会不会损坏匣子里的义眼，反正下城没几个人换的起。真弄坏了索赔就是了，这些义眼足够下城人劳作几辈子都还不上，但赛古科技不会放过他们。

    ……至于是去隔壁的“黄金帝国”赌博还钱还是抵上自己的命，就不归D-190管了。

    D-190离开后，谈微轻轻拂开谢迟岸额前湿冷的头发，“你还好吗？”

    谢迟岸抬眼，左眼眼底猩红一片，还覆着几条红血丝，右眼的绷带又开始渗血。他看起来疲惫不堪，活像受了一场惨不忍睹的私刑。

    他开口，声音哑了，“没事，只是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

    谈微没问他回忆到了什么，怕进一步刺激他。

    可他分明挺拔得体，有力的肌肉包裹在修身的衣服下，理应像蓄势待发的豹子，张开獠牙就能轻易咬死他的猎物。

    怎么会成这样？

    谈微轻声问，“你要换吗？”

    谢迟岸只是抬眸定定地看着她，他没有松开十指紧扣的双手，谈微也没有提。他紧绷着半身，竭力到了颤抖，连失了血色的双唇都在打颤。

    他没有提那些可怖的实验，也没有提浓重的血腥和□□腐烂的味道。

    绷带下的伤口剧烈疼痛，他知道那是因为心跳太快，他只是轻声问，“我能抱一下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