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抱一下你吗？”

    话出口的瞬间，谢迟岸自己就后悔了。自己满身伤痕，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怎么敢奢求她的温度？

    但谈微没有犹豫，她抬手揽住了谢迟岸的后颈，让他靠在了自己身上，拍了拍他的后背和肩膀，用行动代替了言语。他们的手还交握在一起，冰冷的汗液冷浸浸地黏在一起，分不出你我。

    谢迟岸并没有抬手回抱住，他只是轻轻地把头磕在谈微的锁骨处，悄无声息的，柔顺细腻的发丝和绷带轻蹭在她的胸前。

    如果不是肩背还是崩得很紧，用力到轻微颤抖着，谈微会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他的绷带蹭过她微凉的皮肤，泪水混着血渍渗进她的衣领。

    那些被联盟夺走的尊严，那些伤疤在无数个深夜里啃噬他的自卑，都在这一刻化作滚烫的液体，顺着绷带的缝隙缓缓流淌。

    很快，或许几秒，或许几分钟，谢迟岸向后靠了靠，他坐直身子从谈微的臂弯里起来。他的脸上依然很疲倦无色，像被霜打风吹过的凌乱，绷带上一片浸湿的暗红色。

    他垂着眸子理理自己的头发，很轻地说，“谢谢，我好多了。”

    他逐步省略到了对谈微的称呼，他不想很礼貌的叫老师“元医生”，可老师也没说他能叫她什么。

    “抱歉。”

    他松开了手，用自己的衣摆捧着谈微的手擦了擦她手里的汗，已经擦完了还多擦试了几次，仔细看他的手都还在颤抖，像在机械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掩饰自己的不平静。

    “行了行了，可以了，谢警官我的手要被你擦破了。”谈微笑笑，轻轻拿回了自己的手。

    于是谢迟岸又说了一声“抱歉。”

    “没事。”谈微却抓住他的手腕，指尖轻轻抚过他绷带的边缘，“你要挑一只眼睛吗？害怕的话我们就借口离开吧。”

    谢迟岸却道，“好，我想换。会耽误时间吗？”

    “不会。”谈微只得捧过了那个匣子。

    里面的义眼像是得到了某种召唤一样，一阵轻微的电子嗡鸣声，那是内部电路被激活的声音，好让买家看清它们的光泽和瞳纹。

    谈微：“谢警官喜欢什么颜色？这里有好多款式。”

    谢迟岸却没看匣子里的义眼，他抬眼看了一眼谈微，“你觉得呢？”

    “唔……”谈微支着下巴观察了谢迟岸一会，快把他看的尴尬起来的时候，她才说，“要不还是金色吗，感觉很适合你。”

    谢迟岸虚弱地笑了，“好，我也是这么想的。”

    谈微：“所以你本来就喜欢金色，对吗？”

    她从一只义眼的侧边捏起，没碰到正面的保护釉和电子线路，像一颗光彩夺目的金色宝石，比谢迟岸原本眼里的更夺目。翻到背面，义眼镂着编号“ST-AE3729”。

    谢迟岸：“嗯。”

    谈微：“就这个，可以吗？”

    谢迟岸自然无不可，“好。”

    他甚至没有询问这只义眼的效用是什么，他甚至没有看那只义眼，就本能地相信了老师。

    而谈微很仔细地看过了义眼的型号，她精准目测了这一只是最匹配谢迟岸眼眶的形状。

    而且编号里的ST应该指的是赛古科技，如果这只匹配好后出了问题可以报上赛古科技处理，另外虹膜图案和性能也是最佳的。

    谈微捏着那颗“金宝石”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说，“那个……谢警官，你也知道我就是医生，如果你实在害怕，你要不试试信我呢？我们是同伴，我不会让你受伤的，可以吗？”

    谈微不是空穴来风，这个年头确实各种医疗行业都和义体有关。

    她在触碰到义眼的一瞬间，时隐时现的元医生又在谈微心间开口道：我可以指挥你手术，不过，你别用我身体跟谢迟岸做过火的事啊。

    谈微：我知道，正常社交范围。

    元医生：那可以，你喜欢他，也别用我身体做·爱。

    谈微：“……”

    “不！”谢迟岸猛地偏头，绷带擦过手术台边缘，“不用。”他的声音沙哑，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慌。

    “怎么了？”谈微的手顿在半空，琥珀色的瞳孔里倒映着谢迟岸紧绷的侧脸，“你在害怕手术还是……”

    “我不想再让你看到！”谢迟岸突然爆发，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绷带下渗出更多液体，“那些伤痕……很丑，就像个怪物……”

    诊疗室陷入死寂，只有空调外机的嗡鸣在墙角回荡。

    谈微慢慢俯身，直到与谢迟岸低垂的视线平齐。她看见他左眼睫毛上凝结的泪珠，在冷光下闪着脆弱的光。

    “你知道吗？”她的手指轻轻抚上他手背，“在我眼里，你一直很好看。”

    “以前的事我都记不清楚了，但我在自由岛见到你的时候……”谈微的声音带着笑意，拇指摩挲着他手背上的枪茧，“你的义眼在昏暗中闪烁，像最亮的星。那时我就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谢迟岸浑身一震，绷带下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他想起八年前的那个雨夜，谈微也是这样蹲在废墟里，用沾满鲜血的手为他包扎伤口。那时她的眼神坚定而温柔，她说，“别怕，我在。”

    回忆和现实交叠，谈微又说了句，“别怕。”她的声音很轻，“相信我，好吗？”

    谢迟岸喉间哽咽，他只能呆楞地点了点头。

    见他同意，谈微笑了，她推门出去，和门外交谈了几句，又坐了回来，“D-190说谢天谢地能让她休息一会。”

    绷带被解开的瞬间，他听见谈微倒抽一口冷气。

    右眼眶的皮肉已经溃烂，露出森森白骨。眼球缺失的眼眶里，裸露的神经接口还在渗出组织液。

    “……你别看了。” 他垂下脸，却被谈微轻轻扳回来。

    “这没什么。”她的手指温柔地拂过他溃烂的伤口，“我见过比这更可怕的。”

    谈微伸手从手术台边摸了一管麻醉剂，麻利地排出空气，又弹了一下，一溜晶莹的液体飙到了空中。

    “为了确保你过程的清醒，谢警官，你和我多说说话，好吗？”

    谢迟岸：“……嗯，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些？就，就变得很熟练……”

    老师以前也会处理一些伤口，但动作都很粗糙，一看就是生手，总是会弄疼他……

    谈微一边轻手勾开谢迟岸的额发，一边小心把针剂注射到了他的右眼周。

    她考虑到元一对医学的熟悉程度，她说，“很早就会了。”

    她抚摸着谢迟岸的眼睑，等待麻醉起效，那里颤动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平静，但他眼尾很红。

    他定定望着谈微，很低地呢喃，“是吗……”

    “好吧。”谈微说，“实话讲，我不记得了。你有没有感觉什么不适？”

    “没有。”谢迟岸很想要低头避开她专注的眼神，但正在进行手术，他只能望着她。

    他之前在博塔进行过无数次的手术和实验，最初他会对药剂有一些不适应的过敏反应，但次数过多之后，身体形成了抗体。

    谢迟岸一动不动地任她操作。

    一声轻响，机械臂落了下来，他没有感受到任何的疼痛。或许是赛古科技的上等麻醉机起了效果，也或许是谈微动作轻柔。

    这是谢迟岸反感最轻的一次手术，很清晰感受到异物入侵眼眶却没有任何的痛苦。

    可他却莫名的很想哭，像一个跌跌撞撞的小孩子终于得到了一个拥抱，他被好好地捧起了。

    他很想闭眼掩饰自己一瞬的鼻酸委屈，但机械臂捏着那颗新的义眼已经落了下来，他只能大睁着眼，等谈微小心操作着机械臂把义眼和神经借口和肌肉连好。

    谈微的动作很熟稔，兴许只是过去了几分钟，就已经换好了义眼。

    她俯身单手捧住了谢迟岸的脸侧，拇指在他眼眶边缘蹭了一下，那里像是受到了异物刺激泛起一层泪红，她的拇指尖有了湿意。

    谈微伸出另一只手在他眼前晃动，轻声问：“你感觉如何，看得清我吗？来，跟着我的手，轻轻转一下眼珠，感受一下。”

    谢迟岸依言照做，动作间飞快眨了两下眼，把的泪意压了下去。

    这只义眼的泪腺很发达吗，可为什么另一只原生眼睛也很想要落泪呢？

    是麻醉的副作用吗？

    谢迟岸声音有点哑了，“我感觉很好。”

    “那就行。”谈微松开了手，扶了他一把，“你坐起来看看。”

    谢迟岸坐直身子，泪意退去，愈发清晰的视线里，谈微正满脸关怀的盯着他，“如何？我也不确定成不成功。”

    谢迟岸笑了，“很好，你很成功。”

    他的眼尾还是通红一片，谈微以为那是因为小手术的刺激。

    她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那就行，那我就放心了，我还怕我伤着你了呢。”

    谢迟岸闻言极快的皱了下眉头，又松开，极力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浮动，“你会很担心我吗？”

    谈微卸下了一个大担子，一下放松了不少，她倚在了椅背上，笑着说，“当然了。”

    “嗯。”

    谢迟岸轻应了，带着点鼻音，他的眼尾还是很红。

    谈微担心他不舒服却不好说，又凑近碰了一下他的眼睑处，仔细观察了义眼替换连接没有问题，脸色也比刚才一副行将就木的惨败好了许多，只是耳廓和脖子略微有些发红。

    还是害怕手术吗？

    还是麻醉剂过敏，他没告诉谈微？

    谈微双手捧住了他的脸，凑得更近了，两人的呼吸几乎要交织在一起。谢迟岸脸也滚烫了起来，身上尴尬的酥麻着，他生出了避开她手的想法，但又不舍得躲。

    谈微却更担心麻醉剂有问题了，她叹气，“你不舒服吗，你有些发烫。”

    谢迟岸闻言很难堪地咳了一声，“没有，我很好。”他终究不舍得让她离远。

    谈微却更觉得他隐而不报了，为什么呢，怕打击一个医生同伴的自尊心吗？

    她松开了手，她的掌心已经被谢迟岸脸上的滚烫捂热了。

    她移开的一瞬间室内的凉风袭卷了过来，谢迟岸头轻轻颤动了一下，他心里有些失落。

    但还没等他失落多久，下一秒谈微的手就伸到了领口处，作势要拉开他的衣领。

    “你……”谢迟岸下意识捂住了她的手。

    谈微解释道，“我检查一下你身上有没有药剂过敏的反应。”

    谢迟岸依旧捂着，“不用了，我只是……”他移开了视线，“我不太适应有人碰触。”

    谈微也注意到了他们距离是过近了，不过……

    她：“我是一名医生。”

    她伸手挥开了谢迟岸的手，一把拉开了他的衣领，好在没有起红疹，只是从脖颈一直羞涩的红到了锁骨。谈微拉的比较开，结实有力的胸膛在衣服下半遮半掩，隐约可以窥见的肌肉轮廓清晰有力，像精心雕刻的坚韧，沟壑间还凝着水珠，灯光照射下泛着亮光的蜜色肌肤……看起来怪秀色可餐的。

    谈微难得有些不好意思，确认完他没有不适后就替他拉回了衣领，还轻手抚平衣领的褶皱。

    “抱歉，只是确认一下。”

    谢迟岸用手指蹭了下自己的鼻尖，手背在滚烫的脸上停留了一会，“没事。”

    她正要说什么，感觉到自己包里的方片片振动了一下，没发出响动来。

    是博塔给的那个？

    门被推开了，D-190靠在门边，她问，“怎么样了，你们的小手术？”

    谈微：“还可以，我帮他检查过了，没有排异反应。”

    “哦——”D-190拖长嗓音，挑起了一边眉头，“是检查啊，我还以为你俩在我的医疗室里做了呢——”

    谢迟岸抿嘴，别开了脸，试图降下自己的冷上的滚烫。

    明明室内温度很低的……

    谈微也顿了下，“你别开玩笑了，医生。我不确定我有没有做对，你过来检查一下。”

    D-190眉毛飞的更高了，“做——？”

    谈微：“……换眼手术。”

    “噢噢。”她百无聊赖地走过来，动作不甚温柔地掰着谢迟岸眼眶看了两眼，“可以，没什么问题。有元医生帮忙太好了……”

    谈微心里思考着避开他们看一眼博塔下发了什么任务，她冲谢迟岸眨了下眼，示意自己会离开一会。

    谢迟岸已经缓过神来，他了然道，“D-190医生，能帮我再检查一下其他义肢有没有出现问题吗？”

    “行啊。”D-190为又增加起来的工作神色恹恹。

    谈微在她身后，对谢迟岸抱歉的笑了笑，双手合十拜了一下，然后道，“医生，我出去抽根烟。”

    “你去吧。”D-190头也没回，再次敲动“键盘”操动着机械臂。

    谈微走出门去，借着D-190给的白大褂遮掩，看了眼博塔给的“方片片”，上面一个备注X的人发来一条消息——

    “调查赛古医疗和黄金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