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笙一动不动,匡静河带来的新闻将他石化,在近来安逸的日子里,他几乎忽略了匡静河已婚的事实,或者说,他已习以为常,匡静河那不知藏在何处的婚戒悄悄融进他们关系里的一环。现在匡静河的妻子抱上孩子(他宁愿不去想“匡静河抱上孩子”的说法),会产生哪些变数?余笙的直觉轻声细语,说她不会轻易释然。就算他们真离婚,她仍会像这近二十年来一样,不动声色地将孩子父亲攥在手中,让匡静河尽做父亲的义务是一码事,而把匡静河当提线木偶来操纵就另当别论了。匡静河会默许她的手段吗?匡静河明明知道他若留在上海,她触手可及,他就将重复这延续了多年的错误。
他听见自己问,什么时候?
匡静河说,今天上午。他揉着余笙的手腕,仿佛要化开余笙僵硬的躯壳,加快语速说,我跟你说过,前几周我和她谈了离婚的事,她说的是等生完孩子再说,我以为她在拖延时间,我说我们不要再单独见面了,就让律师代替我和她交涉,她连我的律师都没见,我从没觉过…总之,之前离婚的可能性不大。今天她抱着孩子,跟我说,她可以离,但是我必须每天去新家,陪伴孩子长大。
余笙挣开匡静河的手,盯着手腕上的红印,自顾自地揉按着。
他说,匡静河,那这婚离和不离有什么区别?不就一张结婚证?她要真想留住你,孩子比结婚证更管用。我不是说让你抛弃他们母子,你想用你的全部财产养他们我绝不会反对,相反,你要是真对他们不闻不问那我就瞎了眼看上个没责任心的男人,但是匡静河,你难道看不出来她在以退为进?你都和我——一个男人——同居了,正常的女人早就和你离了,更不会想和你一起抚养孩子。正常的女人会说,你每个月给我们母子多少钱、每周来看多少次孩子,而不是像离婚前那样指使你,命令你每、天去看望他们。匡静河,你要考虑我的感受,我若每天去看望我还爱着我的前夫,你乐意吗?
匡静河沉思着,几秒延长成分钟,两人的间距一根针就能填上,可这微乎其微的距离如同一堵墙,他们没碰到对方分毫。匡静河似乎在自言自语,喃喃道,其实我真希望她能更爱孩子,比爱我还爱孩子,就不会执着于我了。也许她真的更爱孩子,想让孩子的童年有父亲,所以才提出那个要求?
你呢?你觉得她是为孩子着想多一些还是为她自己着想多一些?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孩子后她怎么想的。
不,你知道她的终极目标,她怎么想的就不重要了。
余笙,在七楼你说了算。
余笙猛地转头,不敢深思匡静河这话的意思,问,你是说,这事我来做主?匡静河把手按在余笙膝盖上,说,嗯。
匡静河像累垮了似的靠住余笙,把脸埋在余笙肩上,说,我听你的。
余笙几下呼吸,抚了抚匡静河的发鬓,说,婚姻一直是她主导,但离婚,掌控权在你手中,如果她坚持每天看她的要求,那你就说,不管离不离,都不可能满足她这条要求,你要在物质上支撑他们,你要定时看孩子,这两点具体的你自己安排。你们离得近,她容易围追堵截你,你容易动摇,我也不允许你的前妻在未来一年、三年在我们生活外围虎视眈眈。我在大洋彼岸住了七年,知道距离的力量。你是男人,没有驱逐女人孩子的道理,匡静河,我们能搬到别的城市吗?北京、香港、深圳、成都…
匡静河哑声说,我想过搬走,可从来没有一个正当又值得的理由,我的团队都在上海,不好大动干戈地搬。
当然还有一种…更极端的方案。
什么?
余笙抽身,捧住匡静河的脸,轻柔地吻着爱人的眉眼、鼻梁、唇瓣,他的目光潜入那双在昏黑的包间里静了他魂魄的眼睛,自己的声音像欲望的泥潭里长出的浪漫玫瑰,问他的爱人,你愿意告别大荧幕,隐姓埋名,和我…和我隐居在北京、香港、东京、新加坡、纽约、伦敦、柏林、苏黎世…圣路易斯岛的公寓?
匡静河微微张嘴,声音轻得令余笙凑得更近。余笙注视着匡静河的嘴唇,观察着一动一动的嘴形,他害怕使他入迷的眼睛露出羞愧和无奈。
宝宝…我…我没有你的勇气,换做是你,你二话不说就能远走他乡重新来过。你看,我虽然有能力定居北京香港或国外、到国外发展、甚至转行当歌手,但在某种意义上,我还在我的起点,并没走出去多远。我很爱你的魄力。
余笙并不气恼,退圈对匡静河来说绝非一番谈话就可定夺的。他亲了亲匡静河的眼睛,他们面颊相贴,余笙说,我知道,你的演艺事业不单单是你自己的,也是何姐的、你助理的、你团队的、粉丝的、那些商人的…可是,事业和更多的自由——和我大大方方在一起的自由,你只能选一个。我能忍受地下情,我只是为你惴惴不安,我很怕你耐不住这窒息的保密,我更怕你有一天你会割掉你对我的爱、对男人的爱,然后在谎言里老去,到那个时候,连艺术也会弃你而去——艺术察觉你彻彻底底地背叛了自己。
假设我向我父母出柜,他们会…会把我拒在门外。你能想象我在微博上发一张我们亲吻的照片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说实话我挺想试试的,也不知道微博会不会瘫痪…
余笙扑哧笑了,掐了下匡静河,嗔道,你还有心情幽默?我倒不认为微博能瘫痪——最多瘫痪两秒,要真有那时候,你匡静河就是persona non grata,哈利·波特的Undesirable No. 1海报看没看过?
匡静河报复性地挠了他两下,笑说,哪有那么夸张。他们会好奇,照片里的另一位帅哥是谁。
余笙啧啧道,会数数么?照片里只有一位帅哥,姓余。
十二月的夜化在了七楼里。
匡静河知道余笙不可能接受那女人牵着他鼻子走,孩子是孩子,婚姻是婚姻,余笙跟他说当夫妻该离婚就离了,悲催的是孩子,而当夫妻该离婚却让婚姻形同虚设、维护表面的和谐时,悲催的是一家人,余笙的观念匡静河仍在适应,例如向家人出柜,余笙才不会担心什么被逐出家门啊断绝关系啊,有家人的祝福固然圆满,但从他的性格上出发,余笙不需要任何人的祝福,他不会像传说中那样跪在父母家的窗下,更不会像传说中那样逢年过节给父母打无数个电话祈求什么谅解,匡静河说余笙这点“很西方”。
赵云楼的婚礼当日,余笙选了一套Brioni的西装,不算顶奢,在婚礼的宾客当中,余笙就是个小虾米,正所谓不在比你富有的人面前炫富。全程余笙画得心不在焉,他从没刻意搜过匡静河妻子的照片,更没问匡静河要过他们婚礼的照片,只盼赵云楼不像匡静河和他这样有艺术家的灵魂、诗人的心,敏感而疯狂只让活着更难,他们与悲剧注定有缘分。赵云楼笑得如拉斯维加斯的太阳,可他留恋的是那的夜,不是高朋满座的异性婚姻殿堂,是窗帘内的酒店客房。
余笙画画。
用自己的毕生所学,修饰这个男人的面具,最起码让它美丽一点。随着一笔一笔落下,余笙心越慌,自己苦涩的悲伤要流到画布上,他忽觉自己在参加葬礼,有什么东西在掌声中欢呼中酒杯碰撞中声声祝福中笑声中默然走向死亡,它目睹了不属于它的人间幸福,它知道这幸福是假象,可它是无声的无形的,它无力呐喊无力对抗,余笙四顾,没人听得见它气息奄奄吗?是了,他终于悟到眼前上演的戏,悲悲悲。匡静河也演过同一出戏,他演技好,应该是高高兴兴的模样吧。余笙仍没法完全理解匡静河为什么结婚,也许是余笙更理想化,也许是匡静河太渴望“正常”,无论如何,经历了赵云楼的婚礼,余笙能原谅匡静河结婚、原谅匡静河追求他…原谅余笙自己最初不知匡静河单方面开放式婚姻时,对已婚的匡静河动情。
余笙?你没事吧?
余笙猛抽口气,摸了摸脸,湿了。
一个女声欢快地响起,哇,好漂亮!云楼给我看了你画婚礼的视频,真人比视频里还厉害。
赵云楼搂在她妻子的腰上,让余笙联想男主演搂着女主演在红毯上拍照,亲昵中搏动着疏离。赵云楼朝妻子中规中矩地一笑,又问余笙,你没事吧?
余笙摇摇头,说,我有个想法,可以跟你详细说说吗?
赵云楼听懂了,让妻子先去换衣服,她吻在他脸颊,当她眉开眼笑跟余笙摆手,余笙强忍着没移开眼,微笑回应,她提起裙摆和后面的姐妹走了。
余笙看向赵云楼,自己一定是徘徊在疯狂的悬崖边,说,赵云楼,你还有机会把悲剧扼杀在摇篮里,我还留着我们的结婚证书,你要是反悔,我能帮你。
赵云楼略为吃惊地眨了眨眼,又垂头笑道,谢谢你,余笙,我崇拜你的洒脱,你的爱人比我幸运,我宁可你在拉斯维加斯一觉醒来忘了我们闪婚,没去离婚,我就能一辈子偷偷摸摸地有个法律承认的丈夫…不过,我是商人、家族继承人,我们坐拥的钱权越多,就越胆小越现实。你好好保管你的那份结婚证书吧,我的那份也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