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晓识此刻脑子很混乱。
他既想立刻找秦时源验证自己的想法,又害怕猜想真的被证实。
试问谁被告知自己生活多年的世界是假的,自己早就死了后,还能保持淡定?
没当场自尽已经算他求生欲强烈了。
怀揣着满腹的矛盾,贺晓识机械地走回了公司。
“贺子,你怎么才来?”
小庞正在门口摸鱼抽烟,看到他后关切地上前:“诶,你脸色好差,是生病了吗?”
贺晓识摇摇头,示意他自己没事。
如此鲜活的小庞,也只是秦时源创造出来的NPC吗?
他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还记得,你的小学班主任叫什么吗?”
小庞:“?”
他没好气地拍了贺晓识一巴掌:“干嘛,想盗我号啊?”
贺某人狠狠翻了个白眼,表示少废话,就说记不记得吧。
小庞陷入沉思。
理论上,一般人都会经历九年义务教育以后,再上高中和大学,但他偏偏对于工作以前的事情都没有任何印象。
“不对啊,我小学……初中……高中……诶,我怎么连大学都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是个什么理工。”
小庞神色狰狞,痛苦地抱头蹲下,整个人忽然出现了重影般不稳定。
贺晓识心头一凉,赶紧让他别想了,刚才自己什么都没问。
冷静片刻后,小庞果然恢复了正常,而且不记得刚刚与贺晓识的对话了。
贺某人觉得世间万物都变得虚无起来。
果然,在意识世界里的NPC,会根据秦时源所了解性格行事,但并不能凭空产生秦时源所不知道的记忆。
就像小庞。
秦时源与他同事三个月,熟悉他的性格和做事方式是很正常的,甚至从人事资料上知道他的学历都是合理的。
但以他们的交情,大概率聊不到小学初中的话题,所以小庞也不会拥有这段记忆。
小庞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变化,自言自语道:“秦时源请假了,难道是因为流感……”
捕捉到关键词,贺晓识顿时警觉地看向办公室内——
秦时源的工位上没有人。
“他怎么啦?”
“不知道啊,今天早上就没见人。大概是前段时间加班太狠被反噬了吧,诶,贺子你去哪啊……”
小庞话音未落,就看到贺晓识头也不回地飞速离开公司。
“莫名其妙,刚还要死不活的呢,突然跟打了鸡血似的……”
但他并没有纠结,抽完烟后又继续回去干活了。
……
贺晓识一路狂奔到公寓楼下,按下电梯后就气喘吁吁地扶着墙大口呼吸。
从未有过的心慌感袭来。
按理说秦时源今天没有别的事情,从早上开始请假只能说明他身体真的出了问题,已经严重到没有办法继续上班了。
贺晓识越想越着急,也顾不得自己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门一开就往外跑。
“秦时源,你在家吗?”
他用力地敲打着铁门。
屋内没有人回应,却好像有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
贺晓识也顾不得什么了,凭借轮回中的记忆,三两下就输了密码闯进屋内。
房间里还是一如既往的整洁简陋,只是床铺有些皱褶,一半的被子耷拉到了地面。
顺着被子看去,就看到了摔落在地的秦少爷。
贺晓识赶紧冲上去将人扶回床上。
迷迷糊糊地秦时源睁开眼,看到来人的相貌后皱起了眉头,疑惑道:“还在梦里吗?”
直到贺晓识冰凉的手指贴上了他的脸,瞬间的刺激让他精神了不少。
秦少爷虚弱地咳嗽了几声,脸上却是掩不住地开心。
“咳,你怎么,咳咳,进来的?”
“门没关好。”贺某人面不改色地说。
“是吗?”
秦时源不太相信,但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毕竟贺晓识又不会撬锁,更不知道自家密码。
大概真是昨天昏了头没关门。
“怎么病得这么厉害?”
贺晓识将手从对方的脸颊转移到额头上,一路上的温度烫得惊人。
“我送你去医院。”
一只手拉住他的衣袖,回头便对上了秦少爷可怜巴巴的眼神。
“我不喜欢医院,咳咳。”
想到秦时源迄今为止已经在医院躺了五年,贺晓识的心顿时酸得发苦。
刘易生说过,现实中他的健康情况突然恶化,想必也影响到了意识中的身体。
秦时源的身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差的?
贺晓识回想起循环里的片段——
第一次是自己想跟刘易生同归于尽,给他吃了安眠药;
第二次是误以为自己是替身,于是提前服毒;
第三次就是上回,自己要带着秦时源逃离公司,硬撑着活过零点。
前两次毫无疑问是因为他动用了时间回溯的能力,对身体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损伤。
但最后一次是为什么呢?
贺晓识脑中有了模糊的想法,可惜并没有得到验证。
他抬起头深呼吸,勉强才将自己的情绪平息下来。
“那我给你拿点退烧药。”
等到他拿完药回来,发现秦时源还是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吃药啦,秦少爷。”
秦时源乖巧接过,就着水把药吞了下去,但目光依旧黏在他身上。
贺晓识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好转过脸去,一肚子的话此时也说不出口了。
尽管能触摸到对方,感受到对方的温度,秦时源仍然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
他没戴眼镜,一双桃花眼烧得微红,水雾迷蒙的,未经打理的头发也乱蓬蓬的,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
贺晓识满脸不忍,揉了揉他的脑袋:“生病了就好好休息。”
秦少爷似乎是烧蒙了,又或者是仗着梦里无所忌惮。
他不仅没有害羞矜持,甚至还用头去顶贺晓识的掌心,柔软的发丝挠得人痒痒的。
见对面没有反抗,他继续得寸进尺地搂住人的腰,把头埋到对方肚子里,一边蹭一边咳嗽。
“秦时源,衣服弄脏了你洗啊?”
奈何秦少爷根本不搭理他,还是像个大虫子似的抱着他蹭。
贺晓识无奈,只好轻抚他的后背以示安慰。
谁知这摸着摸着,秦时源竟然发出了抽泣声。
“怎么啦怎么啦,是哪里难受吗?”
贺晓识头一回见他哭,心下紧张起来。
秦时源也说不清楚,哼哼唧唧半天,最终连成一句:“哥哥,我好怕。”
贺晓识的手僵在了半空。
远古的记忆带着旧时的风又吹了回来——
那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破烂的小屋里,同样烧得滚烫的少年也是这样抱着自己。
少年对自己说:“哥哥,我好怕。”
他们没有钱,没有药,甚至没有医生愿意伸出援手。
毕竟有过林医生的前车之鉴,人人都嫌他们晦气,恨不得将俩人赶出南陂村。
年少的贺晓识急得快要哭了,若是跪着求人有用,他早就挨家挨户地磕头了。
那个时候的夜晚没有路灯,星星也不甚明亮,寒风凛冽呼啸而过,如同厉鬼叩击门窗。
贺晓识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好想缩进被子里,蒙上头,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可是身旁几乎陷入昏迷的少年又在提醒他,他不可以逃避,他要坚强。
经历一番痛苦的心理斗争后,他还是下定了决心。
他将家里所有保暖的被子都盖在了少年身上,掖了掖被角,又紧了紧身上有些漏风的棉大衣,义无反顾地冲出去门打水。
水井在村子的另一头。
贺晓识一手拿着木桶,一手按着自己的大衣防止灌风,凭借依稀的月色和邻居家的灯光辨认脚下的路,最后跌跌撞撞地带回了大半桶水。
他没法开药打针,只能学着书上看来的法子,用毛巾蘸着凉水给对方擦拭降温,心里还在不断祈求:
“老天爷,若是我不祥,请把灾祸都降到我身上,不要连累无辜之人!”
幸好,老天听到了他的祈祷。
最终,少年成功退了烧,活了下来。
……
那个瘦小的混混少年,顶着一头枯黄的杂发,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精致的眉眼,只露出下半脸来。
他与秦时源的面容跨越时空逐渐靠近,最终完全重叠在了一起。
原来是你啊,我最好的朋友。
这才对嘛,这世上如果还有一人愿意为我奋不顾身,那一定是你。
“因为,你是我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唯一理由。”
原来你早就告诉过我了。
是我太迟钝,是我不敢相信。
这么久都没认出你,对不起。
“别怕。”
现在的贺晓识柔声道:“老天爷答应过我,让你好好活下去的。”
秦时源却不满意,哭闹着说:
“我才不要!没有你的日子,咳咳咳,我一天都咳咳,活不下去!”
贺晓识垂下眼眸,双手用力捧住他的脸,逼他看向自己。
“不准说这种蠢话!”
“不管我是死是活,你都得好好活着,听见了吗?”
秦时源疯狂摇头,似乎想要挣脱。
可惜病中的他并不是贺晓识的对手,完全无法脱离禁锢。
屋内的灯光忽然闪烁起来,墙体也变得摇摇欲坠,楼房似乎在崩塌的边缘,但却没有任何人发现异常。
贺晓识很快从感性中抽回了身。
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他,这个世界是假的。
贺某人露出了几分惆怅之色。
大约是退烧药起了作用,哼哼唧唧的秦少爷不出声了,像是陷入了睡眠,只是眉头还紧皱着,偶尔咳嗽几声。
贺晓识再次伸手探了探温度,发现比之前降下来不少,才松了一口气。
他没有起身离开,而是坐在床边,望着眼前的人低声呢喃。
“秦时源,掌控意识世界的代价,是你的生命,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