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意识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放空思绪。
渐渐的，外界的声音变得微弱直至无法听见，柔软的床垫也让身体变得放松，宛如漂浮云端，四周空无一物。
如此，就有机会在意识世界中醒来。
进入意识世界之前，是个本该美好的周一。
看到信件的贺晓识答应了秦时源的邀约，他们坐在公司对面的甜品店里，刚刚确定对于彼此的感情。
然而，原本正常行驶的车流中忽然冒出了一辆失控的货车。
短短几秒，人们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死神收割走了宝贵的生命。
梦魇般的货车碾过一路鲜红，顷刻间刺眼的大灯已经到达眼前，避无可避——
电光火石之间，贺晓识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将秦时源推出了车祸波及的范围，但自己，却永远留在了车轮底下。
秦时源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他连惊叫的力气都没有，只是跌跌撞撞地跑回去，跪在对方跟前，徒劳地替奄奄一息的人捂着伤口。
“为什么……为什么……”
秦时源的双手拼命按住对方的腰腹，可鲜血从指缝中汩汩流出，将眼前人的生机也带走。
因为器官的大量出血，脑子深知回天无力，所以贺晓识并未感受到疼痛了。
要不是久未锻炼的身体太过虚弱，骨头已经碎裂开来，他甚至感觉自己能站起来活蹦乱跳。
“我没事。”
他握住了秦时源沾满温热的手掌，放到自己心脏处，聆听微弱的跳动声。
今天贺晓识真的很开心。
他这辈子亲缘淡薄，情缘也淡薄，从没想过世界上还有人如此爱着自己。回想起过去几个月，对方小心翼翼地靠近和接触，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就为了吸引自己注意，他就莫名地感到幸福。
只可惜，这种幸福大概花光了此生的运气，所以才这么短暂。
随着血液的流失，贺晓识感觉身体越来越冷，意识也逐渐模糊了起来。
“不要，不要睡！”秦时源苦苦哀求，但声音却逐渐变得缥缈。
贺晓识费力地勾起嘴角：“我，没有遗憾了。”
咸咸的液体落在他的唇上，对方哭了吗？
贺某人抬起手，试图替他擦去眼泪，只是自己的五感消退，身体也失去了控制。
空中的手指终究还是没能到达目的地，在半途便折了翼，重重地落回地面 。
最后听到的声音，就是对方泣血地呼喊着自己的名字。
这样也好。
不像自己这种孤家寡人，秦时源还有着爱他的父母。
相比之下，他更应该继续活在这个世上。
这么想着，贺晓识安然地闭上了双眼。
目睹了一切的秦时源崩溃了。
自己花了这么多年才跟贺晓识相认，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他们！
他发了疯似的以头抢地，本来一点伤都没有，硬是将自己磕得头破血流，最终无力地瘫倒在地。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想法是——
既然贺晓识不在了，那自己也跟下去，至少黄泉路上还能做个伴。
秦时源毫无留恋地闭上双眼，从此陷入了深度的昏迷中。
意识世界起初是一团混沌，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
如同大爆炸之前的宇宙。
秦时源也不知道在混沌中待了多久，当他意识到自身存在时，这里已经出现了零碎的物件。
他伸手抓住漂浮着的照片。
那是某次公司团建时拍的集体照，大家伙挤成一团摆着各种姿势。
贺晓识站在照片的边缘，眼睛半睁半闭，显然是眨眼的时候被拍到了。而自己则盛装打扮地站在他身后微笑，为这来之不易的近距离接触而窃喜。
这是他们俩唯一的合照。
执念太深的东西，才会出现在意识世界中。
照片的旁边，是一个陈旧的普通杯子。
那是贺晓识送自己的生日礼物，可惜在某个狂风肆虐的日子里，从破棚屋的桌上被刮下，摔了个粉碎。
秦时源摩挲着杯壁，回忆着贺晓识刚刚将它送给自己时的模样。
不知不觉间，杯上褪色的图案变得鲜艳了几分，看着像是刚出厂一样。
秦时源：“？！”
“这里的东西，可以被改变？”
秦少爷脑中忽然灵光一现。
像是要验证自己的想法，他伸手拿过方才的合照。
在现实里，自己将这张合照洗了两张，其中一张剪去了无关人员，只剩下他跟贺晓识。
秦时源努力回想着裁剪后的模样，不知过了多久，手中的照片也发生了变化。
完整的相纸边缘开始消散，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人的部分。
“真的可以！”
如同一潭死水的心突然跳动起来。
如果物品可以被改变，那自己能不能直接将记忆中的东西创造出来呢？
从无到有的过程注定是艰辛的。
但素来急躁的秦少爷却像是有着无穷的耐心，反正混沌中不见天日，也感受不到时间流逝。
他就一直试，一直试，好几次物品都成型了，却又即刻消散。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张泛黄的信纸出现在了手中，并且维持住了形态不变。
“成了！”
身心俱疲的秦时源仿佛被注入了鸡血，欢呼起来。
他捧着信纸左看右看，然后将它捂在心口，闭上眼感受来之不易的成功。
或许，自己可以尝试将记忆里的东西，都搬进这片混沌中？
秦时源从未觉得自己的想法如此大胆，但这确实具备十足的吸引力。
于是，他稍作休息后，又开始了下一轮的尝试。
……
混沌中一片死寂，偶尔传来物品消散的响动。
在这个时空皆不存在之处，只有一个身影在不眠不休地生产着。
秦时源的四周不再是一片虚无，破旧的棚屋悬浮在他的身后，屋顶的瓦片和茅草有着岁月侵蚀的痕迹，屋内简陋却也五脏俱全。
但他显然不满足于此。
此时的秦少爷已经熟练掌握了制造的手段，只见他屏气凝神，脑海中一笔一划地勾勒着物品的模样。随后，混沌中的粒子便凭空汇聚起来，逐渐凝成了他想要的样子。
难点在于，他必须一气呵成并且刻画得极其准确，否则就会因为不符合现实规律而失败，即便勉强成型也会很快消散。
之前搭建的棚屋，就是因为结构不符合力学规律而轰然倒塌，尤其是最接近成型的一次，可把秦时源给气坏了。
“果然要学好数理化。”秦某人感慨道。
幸好早年间被贺晓识逼着好好听了几节课，否则现在就是给了机会，自己也不中用。
如今，一般的物品已经难不倒他了。
但秦时源的野心远不止于此，他最想做的，是将贺晓识也带进这里。
数不清的失败和挫折过后，他终于创造出了“贺晓识”。
这个“贺晓识”是少年的模样，只可惜空有外表，却没有灵魂，如同一个真人玩偶。
但足以让秦时源热泪盈眶。
他拥抱着玩偶，听对方颈侧动脉不存在的心跳，贪婪地呼吸着发间熟悉的气味。
哪怕玩偶不能给予他任何回应，秦时源也心满意足。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秦时源将“贺晓识”放在破棚屋的床榻上，如同过家家一般地布置起周围的环境来——
有土路，有水井，有村庄，有邻居，还有蓝天白云和日月星辰。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还原十多年前的南陂村。
秦时源并未妄图创造生命，只想将回忆的场景再次复刻，让自己能长久地沉溺于此，不至于太过寂寞。
他每天都会从破棚屋中醒来，与身旁沉睡的“贺晓识”道一声早安，然后出门巡视村落，将记忆中的细节一一复现。
那些好心帮助过自己的人，那些冷漠的旁观者，还有让他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贺晓识的亲人……
秦少爷乐此不疲地将玩偶们制造出来，放在各自的房间内、田埂上、土路边。
咋一看去，整个村庄人丁兴旺、生机勃勃，只是时间被凝固在了某个瞬间。
秦时源清醒地知道，自己身处意识世界。
因为混沌中偶尔会传来外界的声音，似乎有仪器的嗡鸣声、父母的哭泣声，也有医生的交谈声，
但他不愿意面对失去贺晓识的事实，甘愿沉溺于虚假的世界了却余生。
每次在这里制造东西的时候，他都能感受到身体中有什么在流逝，但又会被很快补上。
大约是外界的医生在用什么手段在为自己续命吧。
这样倒也达成了微妙的平衡，让他可以一直在自己的小世界中不停生产，布置出自己喜欢的模样。
一切的平衡在某个清晨被打破。
那天秦时源正在床榻上闭目养神，隐约听到公鸡打鸣的声音。
天亮了吗？
他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后起身，习惯性地对着身边人说了句早安。
“早啊。”
秦时源挪动的脚步顿时钉在了原地。
他不可置信地转过身，看见贺晓识正揉搓着乱蓬蓬的短发，睡眼惺忪地跟他打招呼。
阳光落在少年的发梢上，勾勒出一圈金边，又照过他挺拔的鼻梁，在脸上留下一小块阴影，如同西方油画中的神祇。
一瞬间，秦少爷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冲上前去，抱着人左看看右闻闻，翻来覆去地检查。直到当手触碰到对方脖颈的时候，他感受到了指尖传来的，坚定有力的心跳声。
“你干嘛呀？”
贺晓识一把推开他，搓了搓被某人疯狂蹂躏的脸颊，没好气地说：“把我当玩具呢！”
倒退好几步的秦时源愣在原地，虽然他不是什么肌肉猛男，但也不至于被少年贺晓识武力压制吧？
他呆滞地看向自己的双手，白皙修长的手指变短了，掌心早已消失的老茧重新出现，袖口上新打的补丁还不甚服帖，微微有些磨人。
秦时源摇了摇头，冲出破棚屋。
邻居家的婶子在喂鸡，三三两两的人扛着锄头正往田里走去，牵着牛的小孩从他面前路过，走向远处的草地……
南陂村，活过来了！
秦少爷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这个事实。
如同时光切片般的村子不知为何有了生命，自己也回到了小时候，而故事正沿着他记忆的方向继续发展。
宛如上天给了他一次重生的机会。
与此同时，秦时源也感觉体内不知名东西的流逝加快了，直觉告诉他，流干的那一天，将会是生命的尽头。
但好不容易才复活了贺晓识，他一定要维持这个世界的运转——
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
重来一世，命运能不能被改变呢？
当又一次看到贺晓识被酒鬼父亲殴打时，秦时源忍无可忍地攥紧拳头，一拳又一拳，将那狰狞的头颅打的血肉横飞。
他本可以用能力直接将人粉碎，但此刻却只有暴力能让他发泄心中的愤恨。
贺晓识还是如同记忆中一般，死死拉着他，试图阻止事情向不可挽回的地步发展。
但此时的秦时源却不再是瘦弱的小混混，而是整个世界的造物主，谁也拦不住发疯的他。
直到地上的血肉再无生机，秦少爷才勉强恢复理智。
他转身抱住伤痕累累的贺晓识，哽咽道：“我不会再让他伤害你了。”
但贺晓识却推开了他，目光逐渐变得呆滞。
“十元，不该是这样的。”
冷漠的声音传来，眼前人也一点一点地崩碎，就像是先前制造失败的物件一般，逐渐化作粉末回归虚无。
“不！！！”
双眼充血的秦时源咆哮着，但却什么都抓不住。
流动的时间在那一刻恢复静止，仿佛从未活过。
这次失败给予了秦时源沉重的打击，让他明白了——
既定的过去不可能被改变。
如果没有那些痛苦，贺晓识不会成为现在的模样，回忆构建的世界也无法再延续下去。
毕竟整个世界，是围绕着贺晓识搭建的。
但要是不能改变最终的结局，难道自己要在未来再次看着贺晓识死去吗？
那做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秦少爷打小就不爱学习，成绩也不好，但他将这辈子所有的功夫都用在思考上时，却还是得到了些许希望。
他打算赌一把。
就赌故事的结局时，自己能不能以命换命，让贺晓识代替自己成为意识世界的主人，继续生活下去。
虽然机会渺茫，但也是他唯一的奔头了。
万一呢？
于是，秦时源重新创造了“贺晓识”，又咬牙切齿地把他的酒鬼父亲也造了出来。
等待着次日鸡鸣声响起，时间重新恢复了流动。
他迫不得已扮演着年少的自己，眼睁睁看着贺晓识经历各种折磨，却不能出手相助。
实在气不过动了手，也要再次将可恶的人制造出来，继续推动故事的发展。
某一天，意识世界中出现了外来者。
他们声称自己是主治医师，要秦时源跟他们回到现实中，但被拒绝了。
起初，他们只是试探性地骚扰秦时源身边的人，试验死亡对于世界的影响。发现一切无伤大雅后，便开始肆意破坏，毁坏建筑、屠杀人群。
重新制造物件和人的消耗如此巨大，秦时源不得不选择更具性价比的手段：时间回溯。
将所有的一切倒回事情发生之前，就能让故事回到正轨。
但此时的意识世界已经无限接近现实，秦时源虽然是造物主，也被现实的规则所束缚——
山石从高处滚落到低谷；
热量从高温传向低温物体；
事物自发而不可逆地朝着熵增的方向发展，就如同时间从过去流向未来，只能是一条单箭头。
时间回溯，更为逆天。
人行逆天之事，总要付出代价的。
回溯的时间越久，需要付出的代价就越大。
幸好，每次事故发生极短时间内，秦时源就能赶到现场，将一切恢复原状，所需的代价也在承受范围之内。
秦时源有预感，不出意外的话，车祸那天便是一切的结束。
届时，他定要拼尽全力，扭转故事的结局。
“哥哥，我一定会让你活下来。”